地坛爱情故事(上)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闲来无事的时候,清株喜欢来地坛走走,房价高昂,生活艰辛,这样空闲的时候并不多。可地坛也是当初留京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城市冷漠又厚重,沉淀又匆匆,来的人为之着迷,留下的人却艰辛重重。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话,年少的时候她并不懂,可当懂了,已经是在罗网之中。她喜欢去看鸽子,这里的鸽子不太怕人,趾高气昂,带着一点惬意的骄傲,自有人来前仆后继的投喂,神气像急了那些有几套房可以拆迁的本地人。想到这,不禁笑出声来。
本地,外地,一个地字,几代人的故事与际遇,而她这一代的承担者,满腔心酸,一点欢喜。
很享受这样的难得时刻,外界看起来不是不幸福的,在外企里,纵横捭阖,光鲜亮丽,老公是同事,年龄合适,无不良嗜好,老家都在南方,般配的天时地利。年少时当然渴望爱情,渴望天崩地裂。渴望刻骨铭心,可人海浮浮沉沉,见识了太多的假意或者真心,所有的最后不过是婚恋市场上称称别人,称称自己,两杆持平的权衡利弊。
要什么呢?像奢望的多余。
合抱的古树是明代的,四百年沧桑,树干褶皱不堪,生出隐隐的眼。阳光真好,透过几乎密不透风的枝叶,点点碎金落下,明亮又不刺眼。
闭上眼睛,平静的暖。
清风徐徐,清株一度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却被小声唤醒。“您好,您好。”睁开眼睛,有些明亮,只看到长身玉立的轮廓,却看不清面目。是一个男孩,带着愧疚的笑意,直立挺拔,像一棵小白杨。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男孩继续问道:“请问您知道方泽坛在哪个方向吗?”刚好,清株感觉坐了太久,也准备起来走走,说:“我带你过去吧。”站起来脚下一麻差点摔倒,那男孩一把拉住她稳住,两个人都有一点尴尬,清株说:“走吧。”
路上简单聊了聊,完全颠覆了清株以为有点清雅的第一印象,他是北方人,家里做生意,带着一点不讨厌的市侩和一点隐隐藏藏的精明,来北京是来找未婚妻结婚的。清株平时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她和她的朋友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装在礼义廉耻的格子里,困在文人骄傲的小牢笼中。这人习惯探人底细,自己滴水不漏,她平时烦透了这种把人放在秤上衡量,试人斤两的行为,可他说话又实在有趣。萍水相逢而已,无所谓。
到了方泽坛,门票要五块钱。清株刚要走,他却买了两张票了,说:“来,你帮我带路,我请你看坛。”
也突然想去走走了,就一起走了进去。
不是第一次看见这辽阔了,可是再见还是有想流泪的感动,不高的祭坛,却在四周开阔的拱立下像无限高耸,四周什么都没有,层层嵌套的空。历史的厚重和时光呼啸而来,莫名的感动。
这些台阶,嘉靖曾经携百官来过吧,礼节繁琐、内心虔诚,那些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每个人都曾经有过怎样的心情呢?
有没有人春风得意呢?有没有人求而不得呢?有没有人心存社稷呢?有没有人无限悲痛呢?
当年明月说,他写历史最大的体会就是“身临其境”。
人不是历史上的一个有名或者无名的数字,是百年人生,是和我们一样的一天欢喜一天忧伤的同样心情。
在这样宏大的空旷面前,她和他都太渺小了。
人很少,连绵的红墙琉璃瓦斜穿过天空,漫步石板路上的两人忽然坦诚,那些矜持、客气、生涩、伪装都渐渐放下,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在时代的宏大叙事下,把自己变成一滴水,随着时间,缓缓流动。
聊人生、聊未来、聊困惑、聊爱情,因为陌生所以无所顾忌,历史的天空下风声呼啸而过,两个被社会沾染的灵魂在此刻得到了宁静。谈话的尾声是他告诉清株,他来北京是奉子成婚的,本来是一夜情弄出了孩子,可深究起来两家竟然有关联,女方家里有政治资源,两家家长一力促成,他也不讨厌那个女孩,那女孩也未必爱他。不过,门当户对,各取所需。在孩子出生之前总要办完婚礼。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身上的防备又渐渐归来,五点关门,一起走出来时,像回到人间,又渐渐开始客气疏离起来。
分别时,他突然理智冷静,客气的问:“麻烦了您一下午,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我叫周雪明。”
“哦,我,我叫常清株,认识你很高兴。”
“刚好要走,一起走吧。”周雪明说。
两个人去了个卫生间,出来时,清株去买了两瓶水,她不习惯欠别人的,几块钱也不行。
她把水递过去的时候看到他明显一滞,似乎这种划清界限的客气让之前的坦诚烟消云散。
清株心下一痛,却硬着疏离的说:“你请我门票,我请你喝水。”
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一遍一遍的念着。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间看得几清明。
走到门口,分别时,雪明还是说:‘留个电话吧,我北京来的少,有事可能还需要咨询你这个地头蛇。’
伤感突然荡然无存,清株大笑道:"我算什么地头蛇,充其量是个移居蚯蚓"。
雪明说:“真是幸运,今天遇到的是你,我也好久没有人可以说这么久的话。”
还是带点伤感,可是清株尽量装作不在乎,
说:“对啊,茫茫人海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相遇了,我问了你一句,嗨,你也是傻子吗?”
两个人哈哈大笑,礼貌告别。手机号这个现代人基本很少用到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一种客气的不再见。
回程中,地铁人潮汹涌,清株身在其中,突然想到那澈蓝天下宁静的空,内心也是满满惆怅的空。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微信里却没有消息,原来是短信。
并没有存号码,却知道一定是雪明。
只有一句话。
“我不是傻子,但我愿意当个傻子。”
地铁里的黑暗的冰冷的凛冽的风,突然都吹到她的眼睛里,世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