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琐记
第一次对过年有印象还是在爷爷家。
那年寒假,爸爸带我们回老家,结果不知为什么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爷爷家的院子很大,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枣树,天寒地冻的时节,树上早就没有了枣。进了门发现院子也不算大,南边的角落是一个猪圈,里面已经没有了猪,空空荡荡的,只做茅厕用。两间房子是用泥胚垒起的。房子很高,顶上铺的是麦秸,已经有些杂乱了。墙刷了白灰,颜色早就不那么鲜亮,好像有很多年头了。
进到屋里才发现屋顶都已经破了,晴天的夜里躺在炕上可以看到星星;下雪的时候,雪花会随着风飘进屋里;清晨醒来,被子和头发上有时会落一层雪。
老家没什么可以玩的,到处是丘陵,沟沟坎坎,唯一能做的是沿着斜坡把雪踩平了在上面滑雪。
晚上奶奶会讲故事,都是那些吓人的鬼故事,听完了只好蒙头睡觉,生怕被鬼捉了去。因为受鬼故事的影响,到了晚上我都不敢出门,看见远处的忽明忽暗的灯光都觉得是鬼火。
有一次晚上出去拉屎,因为害怕就没敢进猪圈,在院子里用点着的蜡烛给自己围了个圈,自己蹲在里面便便。结果让爷爷看见了,竟被大声地呵斥了一顿,说是这么干的天,要是点着了草垛,房子就给烧没了。其时爷爷家连个完整的锅都没有,有什么可烧的呢?
白天没事的时候,就看奶奶剪窗花,自己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点,当然只是剪一些五角星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漂亮,但在那时却足够得意得了。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爷爷带我一起进县城赶集。爷爷手巧,会用高粱杆钉船盘、盖垫和篦子。小年的这天就把自己钉了几个月的船盘、盖垫拿到集上给卖了。
卖完了东西,我们在路边的摊上一人喝了一碗羊汤泡煎饼,还买了一挂五毛钱的鞭炮。
我让老板往碗里多搁点肉老板不肯,多加点羊油老板也不愿意。爷爷说羊油喝多了会拉出蜡烛来。那可真是吓人的事情。但是爷爷说还有更可怕的,要是在东北,冬天的时候出门都会冻掉耳朵。我觉得东北太吓人了,下决心永远不去东北。
伴着夕阳,跟爷爷回到家,那挂鞭炮就是我最大的牵挂。
爷爷不让玩鞭炮,把鞭炮直接放在暖炕的席底下藏了起来。但是,我还是趁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出来把玩。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从上面掉下来一只,就兴高采烈地拿出去给点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烟雾和纸屑随风飘散,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我的年也仿佛就过完了。
那时候过年没什么吃的,平日里只是吃地瓜、地瓜干和地瓜面包的地瓜干包子。快过年的时候奶奶才会将攒了一年的白面拿出来,准备做过年的饭。但是白面在吃之前,还需要用箩筛一下,时间久了里面难免生虫。
过年吃的最好吃的东西是奶奶炸的蛋糕。在筛过的面粉里磕进几个鹅蛋,再加点水,然后使劲地搅,一直到搅成均匀的糊状,然后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进油锅里。锅里的油温不能高,温度太高就不成型了。面糊在温热的油锅里慢慢浮起,随着细微的滋滋声变成金黄色,一个蛋糕就炸好了。
奶奶炸蛋糕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直到奶奶熬不住了,把炸好的蛋糕拿一个给我吃,我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到外面去玩。
年前爷爷和奶奶在忙,每天会缓慢地打扫一下院子,今天蒸点地瓜面的包子,明天蒸点馍馍,隔天再炸点肉,做好的年货都搁在院子里的架板上,上面用一个灰色的陶盆扣着,可以防止老鼠偷吃,但是却防不了我。
三十这天,我端着盛满浆糊的小盆子,帮爷爷在门上贴春联,在空空谷仓和各种地方上贴福字,在出门正对的树上贴“出门见喜”的帖子,在没有了猪的猪圈门上还要贴“肥猪拱门”的帖子。猪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肥猪拱门?可真好笑。最漂亮的是在门窗的上沿贴上一溜儿过门钱,花花绿绿的彩纸,风一吹倒是很好看。
大年初一早上,天不亮就被奶奶叫起来出去给长辈拜年。从北头到南头,挨家挨户地敲门,给长辈磕头,恭祝新年好,然好长辈就会给你压岁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得到的是压岁钱,而我只得到了几粒花生、一把瓜子和一块糖。磕头磕的生疼,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赶回家的时候,天也不过刚刚亮,爷爷和我一起放了那挂鞭炮。好玩的是爷爷还拿出一只二踢脚,用手指竖着捏着,点燃后“咚——啪”两声,在空中炸出一团花。爷爷往边上躲闪的时候,竟然把祭台上摆放的馍馍碰到了地上,于是赶紧捡起来,用粗糙的手擦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那时候觉不出生活的苦,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种样子,也不知道不苦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冬天没法洗澡洗衣服,一件棉裤穿下来,到开春的时候都臭的一塌糊涂。奶奶说“自屎不嫌脏,人屎臭死人”,长大后读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庖厨之司,久而不闻其臭”,便自顾莞尔。
家里面虱子多的惊人,天好时在太阳下捉虱子,也是一件无聊的乐趣。在泛着油光的棉袄里面,沿着缝合的缝,是密密麻麻排成行的虱子,一个个吃得饱饱的腆着肚子,捉起来一点都不费劲。有时候是用牙咬死,有时候是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挤死,这都是奶奶教的方法。一场捉虱子的运动下来,手上就占满了自己的血。
爷爷早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在我工作后不久也驾鹤西游。时间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是很多事却总难忘记。
有时候会想起爷爷,仿佛又看见他坐在眼前捋着山羊胡子,喝着小酒,说着他心中的三国、水浒和朱元璋;有时候也会想起奶奶,盘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着纺锤,摇着纺车。
记忆总是零零散散地飘过来,像雾一样看不太清,又像絮一样扯不断,延绵不绝。
现在的老家早就大不一样,记忆里的村落已经不复存在,换来的是规划整齐的砖瓦房。是不是已经异地重建我不知道,只是门口两棵高大的枣树已经没了踪影。
没了记忆中的枣树,没了屋顶漏光的老屋,虽然有了更宽敞的居所,但是心里却总有说不出的失落。
自那年以后,我就没有再回过老家,人情世故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辈分排行也甚是糊涂,见人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称呼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越是情怯,就越是疏离,终至躲得远远的,躲到了自己在城市的蜗牛壳里。
在时光中走散了故人,远离了乡情,连接老家的成了回不去的归乡路,只是内心的深处尚有断不了的思乡情,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也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过年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