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幻之爷爷的长征
当天空披上缀满彩霞的外衣,晚风轻轻拂过山岗,路旁不知名的树晃着脑儿哼着小曲。此时,我正骑行在回家的路上,胯下的助力车“小红”卖力的向老家的方向驶去,细想上次回家的光景,已时隔一个多月。
从广南回到烟子厂,骑车不过五十分钟,这还得感谢政府的扶持,修了一条从杉木桥到烟子厂的土路,才使深居深山老林的瑶族人出行方便。以前,村里人要到广南,必须走一条弯曲狭窄的小路,如今小路已被疯长的野草覆盖,野兽也难以通行。小路虽然被遗弃了,但它却承载了一段历史,虽没有茶马古道那般伟大,但也算是一代人的长征,特别是我爷爷那一代,小路就是他们用脚走出来的。
我爷爷已经八十二岁了,这个年龄在古代已算是长寿。每次回家,看到他还能吃下两大晚饭,便知他的身体是那么硬朗。爸爸年轻时,抽烟喝酒熬夜,如今时常生病,他不敢和爷爷比。我也不敢和爷爷比,他现在还能够穿针引线,自己补衣服,我脱掉眼镜,十米以外已辨不清爹娘。爷爷这个年纪走过的路加起来也有二万五千里了吧,虽他不知道夏商周,也不知道有唐宋元明清,只知民国和共和国,但他却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开创一片天地。
爷爷一直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广南的土地,从未走出过广南的地界。爷爷小时候从未读过书,稍微懂点事儿就放起了牛,爷爷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论资排辈,只有大爷有资格进私塾,毕竟是亲兄弟,大爷从私塾回来,每晚都会诵读学过的课文,爷爷在旁边也跟着读了起来,久而久之,整本《三字经》都能背下来了,但相对应的字却对不上号,后期也没有人辅导,如今爷爷的识字能力还是像十多岁那样。既然读不上真正的书,就必须和大山为伴,用自己的四肢在大山开垦一片片玉米地。当我懂事的时候,总看到爷爷赤着双脚走在沙石路上,我心“咯噔咯噔”的响,为他的脚捏了一把汗,但他的脚却比石头还要硬,本是锋利的小石头,他踩了过去,石头的威风便减了不少。如今的我们啊,赤着脚走在细沙铺着的小路上,就像一个跳舞的小丑,和爷爷相比,真是惭愧。原来爷爷的脚底已经磨上厚厚的老茧,几颗小石块在他眼里就像小芝麻一样,不足挂齿,而这也是他勤劳的见证。
奶奶是五珠乡红石岩人,他和奶奶结婚之前从未谋面,爷爷的哥哥和媒人把奶奶接到烟子厂时,爷爷被奶奶的美貌惊呆了,他不怎么舍得奶奶出门干活,总是起早贪黑,把家里的活都给揽了下来,那时他只有十七岁。他们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作为一个老农民,如何去挣钱给自己的儿子娶妻?如何去挣钱给自己的女儿置办嫁妆?这成为他日思夜想的事情。换做今天,肯定会让人焦头烂额,但那时的人不会,他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活干,就不会歇息。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一双又一双草鞋被磨烂了,他仍然夜以继日的劳作。我见过爷爷编过草鞋,速度真的很快,我想可能是那时候练就的。上次回老家,我问起了爷爷是从那里弄钱让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的?原来,爷爷是栽三七“发”起来的,他和老祖在三年里都住在山上,闲时扛着枪打猎,在劳动之余,还练就了一身的枪法,后来爷爷还当上护村的民兵队长。把三七卖了以后,爷爷分得420个银元,这才有了我的大妈和我妈的聘礼,我爸弟兄三个也不至于成老光棍。1998年,位于杉木桥的几亩良田被洪水冲垮了,田里都是碗一样大的石头和又粗又大的树枝,爷爷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倒,早出晚归,在没有水泥的情况下,硬是把破烂不堪的田埂砌得整整齐齐的。2000年,爸爸和叔叔分家了,那些田也分到爸爸和叔叔的名下,看着自己开垦的田有人管理,爷爷也了一桩心愿。
爷爷不仅编草鞋的速度快,走路的速度也快。他走路去五珠买驴,害怕驴累着,舍不得骑驴回村子,自己牵着驴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个二三天。我从未见识过如此实诚的人,爷爷是第一个,也从未见识过如此可爱的人,爷爷是第一个。他是如此的耿直,走路都特别认真,心无旁骛,连他自己都很自豪的说自己是附近几个村子走路最快的人。去年,爷爷终于慢下来了,他不敢说自己是走得最快的人了,他也不再和自己较劲,一定要走路去赶宝月关街,有车坐车,没车就让别人代买。这还得从他生病说起,刚盖完叔叔家的房子,接着盖我家的,他自己觉得自己身体比较硬朗,便挽起袖子帮忙搬砖,谁知他越来越觉得没有力气,去广南人民医院一查,原来得了肺积水。如今,虽把积水给抽出来,他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有力气,在加上长年独居在家中,孤独成了他最大的敌人,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
人老了,自然而然就放弃争辩争抢,爷爷只是肺积水,但却有人别有用心,在婶婶面前说是得了肺结核,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我弟弟也信了。爷爷想起奶奶也是因为肺结核而死,他二话没说,另起炉灶,自己买一个电饭煲和一口炒菜的锅,自己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煮,想吃什么就让人帮买,给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但我看过爷爷一个吃饭的样子,那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举着筷子去夹一块块炒得焦黑的腊肉,然后轻轻的放到嘴里,嚼了二三分钟,才缓缓下咽。这连吃饭的乐趣都已经荡然无存,何来的幸福呢?但爷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很幸福,之前,每次回家,我都会买梨给他吃,因为我知道他最爱吃梨,现在我已经少买了,“梨”和“离”同音,我害怕爷爷吃了太多梨,离开我们越快,在平时也不敢提“梨”了。但老人是最念旧情的,他不会白吃或是白拿别人的东西,即使是自己的儿子甚至是孙子,我曾疑惑为什么他让爸爸买东西,还要给爸爸钱。现在已经没有了疑惑,爷爷的性格就是那样,叫别人办事,如果不回报人家会觉得过意不去,我想爸爸是懂爷爷的,所以接过爷爷的钱,并不是什么有损品德的行为,反而是替爷爷着想。我是坚决不要爷爷的一分一毫的,但爷爷爷却把他引以为豪的秘传算卦术(骡马签)授予我,连我爸爸和叔叔都不曾有这样的待遇,另外还把他平时给别人看病挣生活费的几副药方也一并授予我,在和我说这些药方的时候,他特意把声音压低,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怕外人知晓。他曾对我说拥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此生已无憾,听完他的这句话,我的胸口却像被别人用大锤锤了一下,疼得厉害,说真的,我什么也没做,心中只有无边的愧疚。
黑夜阻挡不了我回家的路,我到家了,村子还是那么的宁静,偶尔传出几声狗吠声,偶尔传出老人打骂小孩子的声音。瞟了一眼叔叔家的大门,大门已然紧闭,在透过窗户看了看爷爷睡的那间屋子,也无半点灯光。本是中秋夜,爷爷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许他心里只有春节。胯下的电驴停止了鸣叫,爸爸妈妈急忙出门迎接我们,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要回家,本想他们会喜形于色,但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一声招呼,便各自忙去了,我和伶俐相视一笑,她去分发月饼,我去洗脚,便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天微微明,鸡鸭牛马就叫个不停,太阳还没把整张脸露出来,我便起床了。洗脸的时候,正好爷爷也从他的屋里出来,他的牙刷已经放在嘴里,但还是拿出来,张口便和我说:“开波,你回来啦!”我不假思索的说:“是的,爷爷。”接着,我洗我的脸,他刷他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差不多九点的时候,一片黑云压在山头,我害怕下雨去不了桐子林,赶紧拽伶俐同往,但伶俐死活也不肯去,她害怕自己的脸,鬼见了都害怕。我迫不得已,便胯上电驴带上爷爷去一趟桐子林,把买回来的月饼拿给大奶奶,大奶奶就是爷爷的嫂子,今年已经92岁了,大奶奶也是独居在家,她的儿子和儿媳也出门打工了,两个孙子也在外工作。爷爷到大奶奶家,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和大奶奶唠嗑起家常。爷爷说他养了十几只鸡,大奶奶说她养了两头猪;爷爷说他收了四五袋玉米,大奶奶说她栽了几块地的红薯;爷爷说他为了方便喜欢用电饭煲煮饭吃,大奶奶说她喜欢用铁锅煮饭吃,那样的饭才香。他们聊着聊着,本来打算吃饭的大奶奶的菜都凉了,屋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我竟然变成一个局外人,在琢磨着赶紧骑车回家,想打断他们的讲话,却不敢说话。时间慢慢的流逝,在我忙着发呆的时候,突然整个屋子也静了下来。这样的静持续了半分钟,但我却觉得特别的漫长。最终还是大奶奶先开口,毕竟是爷爷的长嫂,也经历过大风大浪,据爷爷讲,大奶奶年轻时是瑶山里的一朵花,那时土匪横行,总想抓她去做压寨夫人,但怎么抓也抓不到,她一来机灵,二来身体好跑得快。大爷是一个读书人,靠嘴吃饭,地位崇高,家里的活都撩给大奶奶,她一生勤勤恳恳,我想这就是长寿的秘诀吧。
大奶奶说:“可惜婶婶啦,她走得太早了,没享多少福就没了,还有你家隔壁的叔叔。”
我听得出来,所说的婶婶是我奶奶,去世时年仅63岁;所说的叔叔是我家隔壁的爷爷,修筑从杉木桥到烟子厂的土路,他的功劳最大,但路还没通,他就因一块半生不熟的饵块夺走了他宝贵的生命。
爷爷应道:“是啊!是啊!他们在该多好啊!如今生活好啦,我们都是政府养着,真是享福啊!一年的养老金有两千多,怎么花也不花不完!真是可惜啊!”
我在窃笑爷爷说的话,心想他一年的养老金还不够我一年的房租,但我不敢说出口,我怕破坏他们的说话氛围。爷爷和大奶奶又聊了一阵子,屋外的雨滴也渐渐少了,但山头的一片乌云好像长了脚一样跟着我们到桐子林,村子旁的树也扭起了秧歌,迎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爷爷本来也可以留在桐子林,但考虑到自己年迈,走路尤为费劲,他还是选择和我一同回家。我和爷爷赶紧辞行,助力车“小红”也害怕一路的泥泞,比平时跑得更快一些,载着我和爷爷回家了。
回到家,不到半个刻钟,太阳又无耻的露出它的脑袋,爷爷很是后悔,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多呆桐子林一会儿?他如今不爱走路了,但爷爷82岁的高龄走过的路有可能比长征还要长,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能分清红军与白匪,他也能认得出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头像,每当电视剧里放抗日战争片的时候,他都会痴痴的看着电视屏幕,直到跳出广告。爷爷虽未走过长征,却有一颗活跃的红心在身体里跳动,他的胸口也有资格佩戴一颗闪闪的红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