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曾以为沧海横绝,各成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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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站着猫一样的女人,一头栗色大波浪像一条顺滑的丝巾,在秋日柔和的太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浅灰色眼影均匀地铺在眼眶上方,衬得眼睛深邃而迷人,蜜一样的唇彩,让嘴唇水润饱满。如果她不笑,我甚至不会发现眼角细密的皱纹。
她笑起来很温暖,感觉像是怀里抱了只猫。我站在门槛上,盯着她身上的高级风衣和刚刚触及脚踝的短筒高跟鞋,任由她的影子打在身上,有些不知所措。她的一切都是城里人的标志,除了老舅(最小的舅舅),家里就没有其他亲人在城里了。
回头朝屋内大喊:“妈,妈,来客人了。”
“谁啊?”妈妈趿拉着与爸爸的共享大拖鞋,赶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双做给我穿的泡沫底棉鞋,鞋面才上了一半,大大的锥子正插在边缘上,准备打眼儿,以便带着线的小针头插进去,“梅子,你,你怎么回来了?”妈妈将手里的缝了一半的鞋放在身侧,眼里的窘迫一览无余,“哎呀,你看我,快进屋,别在外面站着了。”
“霞子,我要结婚了,我回来是想拿户口本的。”女人面色平静,目光柔和。
“等你哥回来吧,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我小姑,爸爸说过,他只有一个妹妹,几年前离开了。
妈妈和小姑是小学同学,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后来阴差阳错,竟成了亲人。
她们的出生,刚好站在了旧社会的尾巴上。两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在看过无数悲欢离合后,十六岁那年,也搭上了最后一趟锈迹斑斑并且没有返程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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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十岁那年,姥爷因病去世,留下姥姥一人带着四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在斑驳的旧社会里寸步难行。四个孩子中,妈妈排行老三,上面有大哥和大姐,下面还有个弟弟。
大舅六岁那年,高烧不退引发肺炎,小乡村医疗设备很简陋,所以不仅肺炎没治好,还把脑袋烧坏了。
那以后,他总是不自觉地流口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吃饭时,米粒总会从嘴角漏出来,掉在衣服上,桌子上,每次去亲戚家,那些兄弟姐妹们都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常常惹得姥姥偷偷抹眼泪;他说的话还总是囫囵一片,除了家人,其他人根本听不懂。好在他还能记住很多事情,而且基本生活技能也可以熟练掌握,只是爱冲动,一眼照顾不到可能就会酿成大祸。
他十五岁那年,姥姥让妈妈和老舅跟着去镇上购置年货,那时家里穷的叮当响,除了过年前夕,不会到镇上去赶集。大舅得知他们要去镇上,哭着闹着非要一起去,可年前集市上人特别多,姥姥根本没时间照看他,只能就把他锁在家里,任他如何敲门,都没回头。可她不知道,这扇门一关,差点就让她与儿子阴阳两隔了。
下午回到家,姥姥一打开门,眼前的景象差点让她窒息——大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鼻子和脑门儿上布满干涸的血迹,再看结实的木门上,同样印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来不及思考,姥姥赶忙扶起大舅,那时心思简单,没有烦恼的大舅,长得十分健壮,单薄瘦弱的姥姥想要背起他很不容易。
好在撞得不严重,只是皮外伤,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舅的傻事一经发生,就如龙卷风袭过一般,在这个小村庄迅速传开了。这般无法控制的急性子再次拉低他的分数,想要娶媳妇怕是更不容易了。
那时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年长的没结婚,下面的就不能成家,所以大舅的婚姻成了头等大事。
姥姥一人拉扯大四个孩子已是不易,如今还想给傻儿子娶媳妇,简直天方夜谭,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有人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
可就像三毛说的那样:“世上的喜剧不需要金钱就能产生,世上的悲剧大半和金钱脱不了关系”,要知道,有时候贫穷是可以吞噬掉人性的。
—3—
我不知道“换亲”这个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只知道妈妈是被迫咬住它尾巴的牺牲品。其实本不该轮到妈妈,她上面还有个姐姐。
大姨性子像极了姥姥,敢爱敢恨,倔强不屈服,所以当姥姥让她嫁给焦家老大时,她差点将这个家掀翻,气的姥姥整日拿着柳树条抽打她。
每次都是大姨跪在姥姥对面,妈妈跪在姥姥脚边,拉着她狠狠扬起,又重重抽下的手,可两个人的泪水丝毫不能融化姥姥心中的愤怒和坚持,她手中的柳条就像六月份的暴雨,不知疲倦地落在大姨身上,直到后来大姨嗓子哭哑了,她也终于失了力气。
“小霞啊,你进屋来,妈有话跟你说。”
妈妈在门口磨磨蹭蹭不肯进去,她知道接下来姥姥会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向来百依百顺的性格不容许她说不。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转而去和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就怕。
“小霞,你在门口干嘛呢?快进来啊。”
小时候,以为捂上眼睛就可以躲过一切麻烦,直到后来才明白,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过。妈妈一挪一擦地蹭到姥姥面前,第一次觉得挨在她身边如此没有安全感。
“小霞啊,这个家里就数你最听话,从小就懂事,所以妈也从来没舍得打过你,如今你大哥的情况你都看在眼里,我们不管他,他就要打一辈子光棍,这样等我老了,他怎么活?你大姐呢,脾气暴,性子野,到了人家肯定也得吃亏,妈实在不放心。”姥姥望着妈妈犹豫不决的眼睛继续说,“唉,都怪我,没本事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要实在不愿意,妈也不逼你,我就是砸锅卖铁,拼了老命也会养活你们的。”姥姥知道妈妈的善良,就像鱼儿属于大海,飞鸟属于蓝天那般自然。
“妈,你别说了,我去。”
那一刻,十六岁的少女好似忽然之间就长大了,大到可以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4—
相比于姥姥对妈妈的温柔,小姑就显得十分不幸了。
每次提起小姑,爸爸都是一脸歉疚和无奈,在他看来,自己就像一个胆小懦弱的刽子手,被现实逼着毁掉了一个少女的花季。
那时家里连个灯泡都没有,就是点个油灯还得算计着时间,不到九点就上床睡觉了。至于饱腹的东西,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平时都吃米糠,说句玩笑话,家里的米缸和白面缸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而爸爸还不到二十五岁,就已经失了年轻的面庞,被岁月刻上了风霜,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这个家还是这样单薄,飘摇在风雨里,恍若下一秒就会倾倒。
一日,爸爸种地回来,还没来得及洗去尘土,就被奶奶拉到了屋里。奶奶左右张望了一圈,然后又把门栓划上了,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儿子,你觉得霞子怎么样?”
“那小丫头很乖巧,跟咱家梅子玩的挺好。”
“给你做媳妇怎么样?”奶奶抓着爸爸的胳膊,满脸期待。
爸爸拨开奶奶的手,忿忿地说:“胡闹,她才十六岁,再说了,咱家这么穷,人家凭什么嫁给我?”
奶奶一看,还有商量的余地,忙讨好地把爸爸拉到炕边坐下:“我跟她妈都商量好了,只要咱家梅子肯嫁给她家老大,她就让霞子嫁过来,还附带一百块钱聘礼呢。”
爸爸一听,当即甩开奶奶,大步走到院子里,扛起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做不到用妹妹的幸福换取自己的幸福,更何况对方还是人尽皆知的傻子。
等他晚上再回来,气也消的差不多了,掀开锅盖,里面并没有现成饭,正纳闷呢,屋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一下午的时间,奶奶就病了,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看起来痛苦极了,旁边站着手足无措的梅子,看到大哥回来了,赶忙冲过去,眼里蓄满了泪水,“哥,咱妈说她要不行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梅子,别怕,咱妈没事。”说着摸了摸梅子的头,让她安心。
爸爸走过去附在奶奶耳边说了一句话,奶奶猛地坐了起来:“当真?”
“唉!”爸爸沉沉地叹了口气,“当真,以后别这么吓梅子了,我去做饭。”
“哥,你跟咱妈说啥了,怎么她忽然就好了。”梅子一脸的疑惑。
“唉,我说,我听她的,过几天就结婚。”爸爸的话里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沉重!
“怎么结婚还唉声叹气的。”梅子小声哝咕着。
“梅子,你过来,妈跟你说件事儿。”把梅子唤到身边后继续说“闺女啊,子女的婚姻是父母的大事,你看你哥你俩也都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妈决定让你俩同一天结婚怎么样?”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我还没有心上人呢。”梅子红着脸低下了头。
“无妨,无妨,妈给你物色到了一个,保证不会亏待你。”
“可我总得知道是谁家的?”
“到那天你就知道了。”奶奶含糊不清地将这个话题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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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天还没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已经响彻云霄了,屋内的梅子坐在凳子上,把手指攥得紧紧的,红一块白一块,心也随着鞭炮声咚咚作响。而妈妈这边,就显得过于平静了,她表情壮烈好似上战场,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起伏。
六点一到,两个人被自家哥哥领到马车上,各自绕着村子走了两圈,然后两家的马车在大街上相遇了。爸爸给对面的车夫点上一根烟,然后把妈妈抱到了自己的车上,大舅也学着他的样子,给对面的车夫点烟,然后抱过自己的媳妇。
看热闹的人群争着抢着往新娘身边挤,企图看一眼盖头下的美丽脸庞。妈妈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地掀开盖头一角,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视线里,心脏猛地一阵瑟缩,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平日里看起冷酷倔强的姥姥,此刻正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面,不时抹一下脸。
那日天气阴沉的有些可怕,如墨一般的云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将欢乐的人儿盖住,六月的雨,有些凉,混着泪水流入口中还有些涩。
放下盖头,凑热闹的人群更加庞大了,吹喇叭的也更加卖力了,马儿则被眼前的阵仗吓得不住嘶鸣,好像天真的塌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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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当妈妈掀起盖头时,发现爸爸正在挠脑袋,憨厚得竟有些可爱,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还是妈妈先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才打破了巨大的沉默。
姑姑那边就没有这么太平了,当他看到大舅快要流到地上的口水时,心里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都被打破了。
但她那颗鲜活的心还没死!
夜里,姥姥悄悄趴在新房门口,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又不好敲门,所以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天姑姑到底有没有同舅舅同房。
婚后的日子,虽然没什么新意,倒也平静安宁。爸爸妈妈因为彼此中意,很快就有了宝宝(我的姐姐),这个家更加牢固了。
姑姑因为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遭姥姥嫌弃不说,还被外人说三道四,“不怀孕的女人,就像不下蛋的母鸡,一文不值。”可想而知,那几年,姑姑过的并不好。
一晃五年过去了,姑姑终于挺不住了,她走了,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或许心中仍有牵挂,但不再贪恋了。
她走以后,姥姥也没觉得有多生气,反正留着也没用,少了一张嘴,还能少点负担,倒是奶奶哭成了泪人,她心中是悔的,可纵然时光倒流,还会是这样的选择,毕竟面对翻云覆雨的命运,谁都无力昂首。
爸爸心中亦是无法释怀,逢年过节,家人聚到一起时,都能看出来,他笑得很牵强,只是一个劲的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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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时过境迁,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相继去世了,舅舅还很硬朗,一直是妈妈在照顾,大姨嫁到了南方,日子过的不好也不坏。
距离姑姑的离开,已经三年有余了,今天突然造访,是惊吓,亦是惊喜。
曾以为沧海横绝,各成彼岸,可是人到暮年,最怕无依无靠,再说,血浓于水,怎会舍得悄无声息地散场。
院子里的阳光透过柳树的缝隙印在红砖地上,只等秋风一过,留下一片斑驳,一只年老的花猫,慵懒地趴在围墙上,构成一幅旧时光里的田园画,温暖而明媚。忽然,一只燕子扑打着翅膀从耳边掠过,把我从画中拉出,此刻屋内茶香四溢,满目温暖,爸爸那爽朗的笑声真是久违了!
我是岁安,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