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边成篇(2)
关于我和李孜岐共同度过的青春,我的回忆停留在此,不肯往前。它们如同琢磨不透的昨日梦境,醒后身体里仿佛残留着梦的毒药,脑子越清醒,关于梦的回忆越淡薄。
我想过将笔停在那一天,祈祷日子也同样停在那里,当我不再被时间推着往前,幸福就这样轻易降临。
那时我不过十七芳华,如今步入三十大关,这些年,有煎熬、伤悲、心酸、苦痛,便就快乐缺席。
我嫁给了我喜欢的男孩。但这并不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你当婚姻是什么?当初逼着我结婚的是你,现在吵着要离婚的也是你?你还真是自私啊。”李孜岐站在破碎的回忆里,愤怒地朝我吼。
在我眼中,他的脸已经不是他自己的脸了,我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她,不,应该说我,我正在离我而去,我的身影随着回忆一起幻灭。
我感到很疲倦,想安稳李孜岐的情绪,让他不要发出这样大的声音。
“你偷看了我写的东西。”
李孜岐第一次没听清,好的教养使他平静下来。他示意我再说一遍。当他听清后,面色也恢复如常,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职场男人。
“偷看?你应该庆幸你的丈夫还愿意去了解你的心理状况。”
我觉得无比疲倦,并不想和他吵架。李孜岐擅长雄辩,和他吵架我从来没占过便宜。当然,我是不愿意和他吵架的。十有八九是像这样子,他单方面的质问我。
“别说了。”
李孜岐也像是没了力气似的,将手中紧攥的相框放回书架,在我对面慢慢坐下。声音低沉,“边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叹口气,“我从来没想要过什么。”
李孜岐似是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说。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嚷嚷着无所谓,所以你可以冠冕堂皇地收下所有东西。“
”李孜岐,请你不要再这样阴阳怪气的。“
李孜岐抬眼死死瞪住我,那样子仿佛是要将我生吞活剥,”我是被谁逼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剑拔弩张、两看生厌,明明我是怀抱着温柔待他的心思结婚的,可最后我反而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苦恼。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将我按在礁上,我昏头眩目,第一次在他面前大颗大颗落泪。活了这许多年,我仍旧浑噩。
李孜岐静静看着我,末了竟然还向我递来纸巾。
也许是这份善举,给我勇气,我泪眼迷蒙,“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仇人似的?”
李孜岐收手,小心叠放在膝头,“我们都冷静一下。你坦白告诉我,你想离婚的真正理由。”
“这种生活状态是不对的。我想纠正它。让一切回到原位。你可以娶心爱的姑娘,她会是我的好嫂子,我是妹妹。本就应该这样的。”
“你还是不肯说。”
我渐渐停止流泪,“这就是理由。如果你不相信,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让你改变想法。你会一直质问我,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已先入为主,有了自己的设想,不论我说什么,你只想听到你认定的真相!那么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我说出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你永远不会认可我。”
“让一切回到原位?离婚,离婚后你光依靠自己能生存吗?你年纪不小了,能不能不要那么天真。你觉得我们还能是心无芥蒂的兄妹吗?我们曾经有过孩子,“李孜岐的声音稀落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放才继续道:”然后失去了,她的小小骨灰还在家里摆着啊。你告诉我,怎么当作一切不曾发生过?”
我心痛到麻木,静静地走到书架前,取下李孜岐方才愤而拿起却又放下的相框。照片里是我们三个人的合照,那是唯一一张,在医院病房里拍的。李孜岐弯着身子贴近我们的孩子安安,我在病床另一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孩子。我轻轻抚摸,照片上孩子天真的小脸,再一次感受生命的残酷,她来的突如其然,最后静悄悄离开。一个母亲的心却碎了。我以为只有我的心在痛,却忽略了作为父亲的他也同样苦痛。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呢?我不会再生孩子了,也生不了了。难道我们一起守着这份悲痛度日吗?”
李孜岐没有回答我,只是拿起了车钥匙准备出门,“我要看你好好为此忏悔。”
我的故事开展到这里,竟隐隐有狗血之态,连我自己都觉得震惊。天晓得我有多么希望它是一本如同记账本的日记,里面无波无澜、平平无奇。
在这本日记中,我有着和普通女孩一样的烦恼,小时候担心自己不够漂亮,学习成绩不够好,爸妈总逼我按时完成作业,暗恋的小男生不喜欢我,长大以后担心自己长皱纹,担心不能有一份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工作,结婚了抱怨丈夫不够顾家,孩子不够听话,婆媳关系太微妙,然后就这样老去,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最后躺在病床上在一众晚辈的注视下咽气。
那一刻我也许会回光返照,眼前走马灯闪过经年的回忆,从嘤嘤啼哭的孩子到咬牙哽咽的妇人最后又是会嚎啕大哭的老小孩,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回忆,零星记得的几个大事件总是与亲人相关。
为什么我还在记录这些琐碎的片段,无趣的自我对白。我在试图思考,究竟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我走偏了方向,使得生命轨迹朝着无尽痛苦滑去。写到这里,我也明白了,虽然糟心的事情足够多,作出过不少重大决定,但生命的悲剧指向从来不是某二三重大节点的结果。相反地,它是我生活中微小情绪的慢性综合症。
我相信行动的力量。对许多事情不够深思熟虑,一直以来我便是这么生活的。以至于闯出不少愚蠢的祸,尝试着或失败或成功的补救行动。
还没有明白家庭对我的含义,便选择留在李孜岐身边,固执地把他视为我生命幸福源泉,以为和他结婚的意义等同于永远相守。再次搅乱原生家庭。
在没有区分好来自亲情、友情或是爱情它们三者带给我的占有欲,便匆忙将其认定为爱情。事实上,没有人能如此简单粗暴地区分感情。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为自己的执拗开脱。
还未取得做母亲的资格,便匆忙生下孩子。结果孩子早产,从小体弱多病,出生后也未能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导致孩子不满周岁。夭折。
李孜岐说想看我忏悔。可是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忏悔带着寻求救赎的意味。我早已放弃。每犯一个错误,我都有自己获得成长的错觉,然后接着犯不同的错误。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人。往往一个人的蠢会导致他种下恶的果实。
李孜岐说,一切不能重来。可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离婚不是我在逃避现实,故而选择逃离这痛苦的怪圈。而是我在鼓足勇气承担我应付的责。
不管我多么不愿回首我二十岁至三十岁的这段时光,最终我还是决定把它写下来。这是一个发现自我的线索,我站在线的这端,顺着线来到彼端,意识到一切从二十岁重启。
上大学是我第一次住寝室,很显然,我并不习惯。逼仄的寝室里,住六个女生。除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是异乡人,其余四个女生均是本地人。报道时,寝室里几乎挤满人,讲着本地方言的家长忙里忙外。视线摇曳,我仿佛仍身在梦中,昏沉沉。
我至今仍然记得寝室斑驳的黄色壁纸,四年过后上面多了海报、蚊子尸体以及铁钉留下的孔。
幸运的是,室友人都很好。可是那时候,我一得空,就往李孜岐学校跑,和她们真心相处的时间不多。交流止步于学业与日常。她们也许曾对我这个哥哥好奇过,却由于我的闭口不谈,而从未多言。李孜岐不曾来过我的学校,她们自然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回忆起来,更加抱歉。倘若有人问我,你在大学期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哪件?
我会说,最深刻的莫过于李孜岐又和岑溪在一起,可是毕业前他们却分手了。
再追问,有没有别的事情呢?和李孜岐没有关系的。
我再仔细想想,会很开心地告诉他们,我和沈闻知在高中毕业失联后又恢复了联系,尽管我们成了网友形式。
我必须坦诚地面对我的所作所为,即使这让我无比羞惭。
其实,从扫墓那天之后,李孜岐就不再和我说话了,他甚至不愿将我留在他的视线里。我试图用发短信的方式和他交流,他只是在很多天后,回我一个问号。
我揣度着这个问号的含义,是说为什么要亲我,还是你想做什么,抑或是你是个奇怪的人。
直到快开学了,我拒绝父亲相送的提议,他承担起大哥的责任,他才正眼看我。可笑的是,那时我并不觉得委屈,反而因此激发无限斗志。正面突击比闭口不言要好许多。
临行前夕,我们才有了一次认真谈话。
“你混淆了亲情与爱情。你根本什么也不懂。”李孜岐斩钉截铁地给出结论,将我的一切举动划入幼稚行为。
“可我们并不是亲兄妹。”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是倔强的。微暖的灯光给他渡上柔和线条,可他的表情并不轻松。
“你在转移重心。你知道的。我喜欢你,但只限于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感情。再者,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么多年一起生活,我们大家也早就是一家人了。你没把爸当爸吗?“
”我不希望你来质疑我的感情。“
李孜岐接连叹气,”那你希望我以后怎么对你呢?你这样固执,连兄妹也没得做。“
我眼圈一下子红了,”你总是能做出最伤我心的事。如果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女孩,在追求你,不就行了?“
李孜岐摇头,颇为无奈,”你这样会把事情弄糟。我现在脑子很乱。甚至是难以置信。太扯了,太扯了。我不可能接受你的。不可能。“
我至今仍无法将他的决绝忘记。那样坚定的语气,如丘壑的眉头,犹疑的神色,像是一个诅咒,将我放逐。时间的流逝,带走了虚无缥缈的愉悦,苦痛沉淀在伤疤深处。
那时的我尽管已经预料到李孜岐的抗拒与回避,却还是收到强烈打击。我将盲目覆上伤口,以急切的心情掩盖疼痛,愚蠢为冲动遮蔽,满腔付诸行动。如同愚公移山,我固执地走向李孜岐,希冀以热情表真心。
李孜岐一开始会劝我不要再来,到后来视我为空气,对我避而不见,直至最后心软,任我当个跟屁虫。周围人只当李孜岐有个格外粘人的妹妹,对我的存在司空见惯了。
他虽然进了个好学校,学的专业却是生物工程这样冷门的专业。他坐不住实验室,也不爱上学,便折腾着想早点就业。他是一个很坚定又很勇敢的人。
从大二开始,李孜岐开始在外面找实习,因为年纪小,或者遇人不淑,碰了不少壁,外人看着他似乎变成熟了,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将压力朝我释放了。在我面前,他仿佛是个炮仗,一点星火足以使其爆炸。我年纪太小了,把这种倾向解释为他对我的另眼相待。
也许正是因为我对他太过体贴,也能说是无底线吧,在他偶尔想起自己的种种过分举动,会感到丝丝愧疚,他终于默许我以女朋友自居,而非相别人介绍我是他妹妹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在我又一次等他晚上下班时。他和同事走出办公楼,一抬眼,便看见我撑着伞,瑟缩风雨交加中。同事吹了声口哨,说:“哟,你女朋友来送伞。”他没说话,只是手插在口袋里,三步并两步向我跑来,然后接过我手中的伞,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肩膀,好让我周身都在伞下。风挟持着雨打在我们身上,我藏好泪水。
我自以为的体贴是无言的陪伴,积极的鼓励,无微不至的照顾,鉴于李孜岐总是习惯性地拒绝我,所以我也习惯了忽略他的态度和要求。致命错误。
在那以后,我们的感情似乎走上了正轨。虽然我不曾对李孜岐说我爱你,李孜岐也没有表过态,但我们的确在一起了。过马路时,他会牵起我的手,掌握着节奏。过完马路后,他想放下时,我鼓起勇气攥紧他的手,感觉到他试图挣脱,我强硬地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耳边听到他的笑声,我惊讶地朝他看去,他还是笑着,露出深深的长酒窝,“换个手势而已,不要紧张。”
但我们也只到牵手。因为大三下学期,岑溪又出现了。
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手,岑溪选择来李孜岐的学校交换,也许她就是奔着李孜岐来的。
当李孜岐身边没有别人时,我是自信的。当他身边出现别的女生,而且还是岑溪时,我自卑了。
我从不认为我是一个能够好好爱人的人。爱人似乎不是我的本能,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够爱一个人,对一个人表达我的爱意。这份爱说坚强也坚强,说脆弱也很脆弱。
我察觉到岑溪的出现,是因为李孜岐总背着我接电话,发短信也要躲着我。我再一次作偷窥者,没有名字的联系人,我记下了手机号。跑到电话亭拨通,她的声音我不会忘。
落荒而逃,没一句诘问,等不来的坦白。
我不再去找李孜岐,却期待着李孜岐主动来找我。结果当然是期待的全部落空。
但也正是那段时间,我收到了沈闻知的邮件,我们开始用邮件往来。沈闻知劝我找李孜岐说清楚,不要这样莽撞。我却像是泄了气的氢气球,普通人的打气没办法让我飞回天空。
那个暑假我依然没有回家,倒是参加了学校的支教队,去了西北一个村里当支教老师。村庄傍山,我一直不太清楚山的名字,只知道村里人总是岷山岷山地喊它。
山里的日子,坦白说并不好过。但我却觉得自在,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好几次梦见和小伙伴比谁抓的虫子多。大自然有着神奇的治愈力,起码在那三个月里,想起李孜岐不会再让我心绞痛了,我差点以为我真的获得心灵的平静。
山里没有网络,信号时好时差。常常见到有人举着手机,在山林间上蹿下跳。村民打电话常常跑到村口小卖部,支教队的同学排着队往家里拨电话。我一次两次没去,旁人不觉有异,时间一长,总有人来问我,怎么不给家里打电话。
之前我偶尔会和父亲联系,这次来支教也告诉了他。如果李孜岐有一丝丝的好奇,他便能知道我在哪,也能知道小卖部的电话号码。可是他从未打来。我甚至开始怀疑,以往种种,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不真实。
为了阻止其他同学好奇打探,我开始随众排队打电话,打给谁呢,当然是沈闻知。沈闻知是一个好的倾听者,话不多,却能在我词穷时抛出一两句金句,承上启下。我担心是否占用他太多时间。他只说,如果没空我就不接你电话了。实际上,他从未错过我的电话。
他的贴心换做旁人,可能会将这份温柔理解为男女之情,可我不会。沈闻知是最了解我的人,相应的,我相信我也足够了解他。他是一个不会轻易喜欢上别人的人。很多时候,他倾向独处。他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繁冗的生活令他无比珍惜自己的空间,旁人畏怯他的眼光、思想的复杂,却不知,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便会成为一个傻子。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深深的恋母情结。据说他一上大学便遇见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生,只是那个女生嫌他年纪太小,人生速度不够同步,她并不愿意停下来看他走她已走过的路。
细节我便不多说了。正如沈闻知知道我一根筋地追逐李孜岐的脚步,我也知道他骄傲背后的沮丧难过。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愿意把憔悴消极甚至阴暗的心理坦露给对方,却也正因如此,我们不可能爱上彼此,但信任足矣。
说实话,支教生活并不全是乐趣。孩子虽然淳朴,可难免时而顽劣。何况我们是假期来支教,这种方式一方面在消耗老师的暑假,另一方面也侵占了孩子们的放假。孩子们都是留守儿童,能被在外务工的父母接进城里的孩子是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夏令营活动的,来参加的孩子有许多是因为爷爷奶奶不放心让他们待在家里,防止闯祸。
所以老师一边上课,一边还要帮忙管教小孩子。这些孩子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课堂吵闹倒罢了,有时老师课上到一半,发现怎么少了一两个娃娃,急坏了,领着其他小老师把整个学校三间教室翻个底朝天,最后在山上石头后发现睡着的小孩子。让人又气又好笑。还能咋办?排着队和家人打电话时,吐槽时间便长了些。
我把这些说给沈闻知时,沈闻知笑得把手机摔了出去。我也跟着笑。好想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要留下来的。留在这座大山里,过着那种跋山涉水接送孩子的乡村教师生活。
可是沈闻知说,你还是得回来。
为什么?我问。虽然我知道他说的很对,可我就是喜欢问他为什么。
沈闻知这下捧牢了手机,一连串的笑声,最后他才认真地说,“不要一毕业只凭着一腔热血去支教,最起码先进入社会,想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那之后你还是向往支教生活,我绝对支持你。否则,你不仅糟蹋自己的生活,也辜负了孩子们的一片真心。”
所以最后要走时,我和支教队的队员们一起抱头痛哭。留不下来的,两个月的相处,让我们无法潇洒的走,却也没人愿意永远留在这里。
大四一开学,我们便被学校催促着分派至各个小学或者初中实习。我运气甚好,实习的学校虽然在郊区,但恰恰离李孜岐的大学近了些。只不过,大四的他已在校外租房,不怎么去上课了。
我像只隐匿的虫子,织就厚茧,却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李孜岐依然是我世界里的惊蛰与平和。我利用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际关系,不肯懈怠,像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可我那时也说不上来我究竟怀着怎样隐秘的期待,仿佛隐约感受有风暴自未来滚滚接近,等待雷声在耳边炸裂的一瞬间,李孜岐侧头能看见我张开怀抱愿意保护他。就像小时候很多次的,他保护我的姿态。
就这样,我教着一群骄傲的孩子英语,疲惫地回到职工宿舍,开始我漫长的等待。天花板的蜘蛛织着网,我呆呆地看它有条不紊地扩大版图,却怎么也等不来李孜岐的只言片语。有时候我甚至想若是它能吐出足够多的丝,将我我视作它的笼中物,牢牢束缚住我,这样我便不用忍受这无尽相思。
我忍啊忍的,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靠近的心,于是在大四即将过去时,拨打了李孜岐的电话。嘟嘟嘟,没有人接。我的手突然不抖了,眼皮也不跳了,利索地再次按下拨通键,竟然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他的声音。
第一次看到李孜岐醉如烂泥的惨样,明明五官并无变化,却让我觉得陌生。他的头发凌乱,眼神迷离,胡子拉碴,衬衣上爬满褶皱。更令我吃惊的是,他满脸疲倦,不像是几个月以前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了。他似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走了无比曲折的路,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最后终于以为到达目的地了,却发现还要翻一座山。
我掏出身上仅有的现金,一股脑算塞给了接我电话的服务员,就掺着李孜岐往回走。李孜岐刚开始还能自己支撑着走路,到最后直接不省人事。我实在扶不住他,便顺着他往下滑的趋势,瘫坐在花坛沿边上。我试图叫醒李孜岐,未果。
最后,我陪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李孜岐,等来了空荡荡的大街,等来了朝阳熹微的清晨,最后终于在耳边回荡着清洁师傅扫帚摩擦树叶的声响中,等来李孜岐的清醒。
我许是曾睡熟了,以极不舒服的姿势,醒来时,我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因为一睁眼,恰巧看见李孜岐黑色的眼珠,在晨光中闪烁。可是浑身的疼痛提醒我这才是真实。
梦意仍残留在脑海中,投影在视网膜上,剧情凌乱。我傻傻地问:“你怎么还在这,不是早离开了吗?又生气,又失望。”说完,我却无法梳理出他离开的前因后果,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我的梦魇。
李孜岐闻言,先是扯开嘴角笑,真实的笑意蔓延至他的眼中、牙齿上。他摸了摸我凌乱的发尾,感叹:“到底喝醉的人是谁?”
他对我这久违的温情迷了我的眼。委屈从心底一波波地,如海浪袭向我的眼睛。我没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我也不善从他嘴里撬开他不愿主动提及的信息。我只知道十有八九与岑溪有关,因为李孜岐和我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状态,岑溪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再未出现。
我不想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平静,所以不会去质问李孜岐前段时间的心不在焉以及对我的不闻不问。当他问我,是否应该找机会将我们的关系告诉父母时,我知道,他终于愿意将我视为他女朋友了。而我,并不想面对。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尚不成熟,甚至是脆弱的。外界的一点点质疑,都可以引发它由内而外的崩坏。不愿赌博。
也许之前我一直刻意忘记家中父母的事情,我觉得我有必要好好梳理一番。
自我上大学以来,便不怎么回家,顶多在过年时回去住几天。随着年纪的增长,又或者是习惯了在外漂泊的自由,家的氛围仿佛带着过去的不堪回忆,使我难以忍受。父母对于我的行为背后的原因心知肚明。我们从未有过深层次的交流,从未能将心里话言出于口,所以我们什么也不说,就让现实这样发生。
父亲有时会来大学看我,作为一个继父,他真的十分称职。我对他满怀谢意与愧疚,希望他能原谅我。
母亲将我的房间改造成了书房,也许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不满,又或者只是由于并不曾考虑过我的回归而作出的合理举动罢了。我不想描述,回家后看见所谓的家已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时,漫天铺地的惆怅。只能说,到现在,那一幕仍不时浮上心头,带来片刻的窒息。
从那以后,我是真的不回去了,尽管还在用着银行卡里他们打来的生活费。也许那只是父亲给的钱。所以我说我是懦夫。
因此,总在强调家庭和睦的李孜岐,终于明白我与母亲存在鸿沟,不再责怪我的任性与倔强,而是能留下来陪我过年。而以往为了避免室友好奇的询问,我总在她们都离开以后,再回到宿舍一个人过年。整晚的不睡觉,什么事也不做,就瘫在床上,睁眼发呆。
如果有人看到这里,仍是一头雾水,请原谅我话语的凌乱,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将这些心情记录下来。
我不埋怨她,我不埋怨他们,我只是很遗憾,成为他们的女儿。
我明白了,有时候,你的亲生父母并不能像普通大众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也一直在劝解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我要理解我的生身父母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在我与他们自己之间,选择了他们自己;在我与他们的其他孩子之间,选择了其他孩子。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所以不要难过。可是没用。还是难过。理解与受伤是两码事。
一毕业,我就和李孜岐同居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我们俩都选择工作,工资低,而这座城市消费太高,两人一起租房恰好能扶持着过下去。当然,一开始我们是分床睡的,可是只要第一次睡过同一张床,接下来的事情倒显得极为自然。具体细节我已记不清,也不想详谈。现在看来,那彰显着我的愚蠢与鲁莽,并无一丝值得铭记的浪漫与感动。
我在一所民办小学当英语老师,实习期工资极低,因我放弃了学校提供的住房,学校给了几百块钱住房补贴,每月到手的钱加起来恰好1000出头。李孜岐工资高些,但压力大、加班多,我不清楚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据说是在一个学长开的小公司里打杂。
他把工资全部给了我,什么也没交待。我却精打细算,想着法子在攒钱的同时,仍能让他过的舒服些。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李孜岐从青涩的大学小子,在历经一个个挫折与成功后,成为一个世俗男人。他完美地融入社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劳动公民。看见路边乞讨的老人孩子,他仍会驻足施舍,却不再对他们微笑。
他将情绪藏在坚毅的面庞下,能让他泄露情绪的契机难得一遇。我再也看不透他。他也习惯了沉默对我。
我看他失败,又振作,再失败,继续振作,最后意气风发。下一个低谷在何处,下一个高潮又在哪里。我的职场生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只有改不完的卷子、赶不完的成绩指标和应接不暇的调皮小子。日子麻痹了我,我不再分心去思考何为人生的意义、何为幸福、何为生存、何为死亡。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沈闻知的交往是单向的,他身处大洋彼岸,仍不忘我这个童年旧友,时刻向我传输他的各种得与失,而我却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了。看到他的来信,我甚至想逃避。沈闻知也许要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他劝我把手头的事情都停下来,去尝试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这样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我心动了,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生活照旧。
李孜岐和岑溪分手的原因,是李孜岐的大学好友说的。
岑溪想要出国深造,而不是被困在这碌碌无为中。而李孜岐出不了国,也挣不了多少钱,无法使岑溪仍能维持自己本来的生活水平。于是岑溪离开了。李孜岐在日夜浑噩中,明白钱名利的重要性,彻底抛弃了之前那个纯粹简单的少年,在职场中摸爬滚打,练就一身圆滑世故的好本事。
我听了,又伤心又生气。我永远忘不了记忆里男孩善意的怀抱与纯净的眼神。直到现在,我仍在试图从眼前这个有着宽厚肩膀的男人身上找到孩子的气息,可全部失败了。
他仍然是良善的人,只是思考的事情多了,在意的东西多了,仅此而已。我这般麻醉着自己。于是日子也这么过去了。我在欺骗谁呢?
结婚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我一直不曾正面接触父母,我只用说服李孜岐和我结婚便足够了。事实证明,当肚子里孕育着孩子的时候,李孜岐无法不心软。他本质是个温柔、重感情的人。
李孜岐得知我怀孕的消息,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在这时候怀孕?”然后夺门而出,一个星期不曾回家。我只在第一个晚上打了他十几个电话,在那以后,安静地照旧上班睡觉。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将一枚钻戒交给我。
婚礼很热闹,李孜岐请了许多他工作上的领导和朋友,我们的故事被很好地包装一番,他成了一个负责深情的顾家好男人,以后会支撑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我穿着婚纱,却像是局外人。沈闻知远远的朝我举杯,留下红包消失不见。我让唯一一个对我还有所期待的人失望了。
在化妆间准备时,我在镜子中看见母亲的脸。亮黄的灯光下,她的眉目并不清晰。化妆师正用刷子在我脸上涂抹,我半睁眼睛,与她在镜中对视,我艰难地扯出笑容。她穿着正红色的刺绣礼服,腰杆笔直,一步步向我走来,止步在离我半米处。
我不再看她,却能感受到她柔和的目光轻轻地洒在我身上,给我陌生的感觉。不自觉又窃窃地清嗓子,我克制地问:“怎么了?”
她却像是刚回神般,猝然扭头,而后表情冷淡,“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愤怒油然而生,不知为何,她总是轻易轻易地击碎我内心的平静,但我并不想破坏脸上的妆容,语气平缓道:“当然。”
母亲突然笑了,老态初现,说的话却不添一丝仁爱,“你也没多大本事。以为你争气了一次,结果还是回来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纵使在光与歌声中,将手放入另一个人的手中,幸福却不曾如约而至。
随着肚子变大,我终于与未出世的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连接。我心甘情愿地认为这是个女孩。她很安静地与我朝夕相处,时不时出现在我混沌的梦中,如小天使般,扑入怀中。拥抱着她,我仿佛拥抱着太阳,温暖明亮。
不知不觉,我的生活重心不再是李孜岐,而将大量精力投放在胎教上,以至于我忽略了李孜岐内心的变化。沈闻知曾委婉地提醒我,家庭家庭,先有夫妻,然后才是父母与孩子。这让我心里内疚了一会儿。结婚以后,我仿佛感受到命运一般的安排,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倒是不太在意李孜岐是否真心爱我,或者如同我一样期待孩子的降临。
我从未指望李孜岐的体贴关怀,直到怀孕二十六周了,他才第一次陪我去产检。结果不太好。我们,更准确地说,我,面临着放弃与坚持的矛盾选择。医生以司空见惯的沉稳表情为我们分析情况,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孩子降生,我一直是茫然的。李孜岐在楼梯间抽了几支烟,带着满身的烟臭味,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说着让我放弃的话。我肯定是拒绝了他。
再之后,我们陷入冷战。家人向来是不知该如何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的。父亲不忍多说什么,他与母亲在我家住了几天,总背着我叹气。临走前一晚,母亲来到我房间里。看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亦全副武装,就等绝地反击,列举从小到大她对我的种种冷漠与伤害,心里发誓要让母亲知道我和她不一样,我深深地疼爱自己的孩子,不愿抛弃她离开她不再守护她。但我做不到。我知道,对于我的所有指责,母亲只会淡淡来一句,我不欠你的。
“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2kg,幸好那时候是在医院里生的你,不然你肯定活不下来。”母亲坐在床边,手指软软地叠放在棉布被单上,背对着我说话。
我心里一阵烦躁,只因这是第一次她向我提起我的出生,我强忍下泪水,靠在床沿上,不说话,也不肯挪动身子换一个舒服的姿势。
“但我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仍时不时地后悔,要是.......我知道,你一直埋怨我。没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是被孩子怨恨着的。我也知道,要怎么去化解这种怨恨,可是我做不到。即使在某一刻,我心软了,可很快,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甚至是你的某些举动,都会让我异常愤怒。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丑恶,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尽管我一直试图做个好人。请原谅我,我真的做不到。当你生下一个身体虚弱的孩子,浑身的病,拖累着你,你能保证每时每刻都会爱她,不讨厌她吗?孩子很敏感的,你对她的一点点疲倦,她都知道,也会因此受伤。何况,是个给你带来许多麻烦的孩子。你现在不要因为叛逆或是莽撞而匆匆做决定。”
我深深吸气,耳边炸裂声不断,“我会是一个好母亲的。我和你不一样。请不要以你的情况来猜测我。”我以为我能做到的,事实上,我的确无法成为一个母亲。
妊娠到三十周,我在李孜岐的生活中发现了岑溪的痕迹。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又回来了。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标志着我人生的转折点。那一刻,从未有过的不甘如同地狱恶魔狠狠攫住我的心脏,我敢肯定我的眼睛里一定盛放着嫉妒与憎恨的毒药。我在李孜岐钱包夹层里扣出一张名片,精美的花纹,翻一面,岑溪的名字闪烁。那仿佛是来自她眼里的光,刺痛了我。冷静下来,我应该为我无名的怒火而羞愧的。可是我没有。
相反,我容忍这份苦涩在我心底酝酿成酒,就等着一根小火柴点燃熊熊大火。对孩子的担忧已经蒸发了曾经的我。很自然地,李孜岐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格外刺眼。他和平时一样晚归,一言不发地埋头在书房加班,甚至是他关门的声音也能激怒我。自我怀孕以来,我们便分房睡了,加上因为孩子引发的争执,我们已经很久不曾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在某一个晚上,他拒绝饮用我为他泡的一杯热茶,战争开始了。我一直在等这个时机。我顺手将杯子掷在地上,一声脆响,热水混着茶叶附在我的鞋面上。李孜岐眼睛里带着震惊,为我这出格的举动。他似乎看了眼我的大肚子,没说话,只是挪动步子,看样子像是要去拿拖把来处理残局。我做作地一脚踩在水渍上,我打赌我看起来一定像个无赖。
然后争吵开始了。我开始抛出一句句我平时想到或者没想到的话,有些很恶毒,但全部都在虚张声势,我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人陪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决定。李孜岐沉默以对,他知道我这段时间情绪很差,并不想火上浇油,他试图让气氛冷淡下来,无果,于是他放弃了,像往常很多次那样,带着冷峻表情回到房间,咔嚓落锁,留我一个人在原地颓丧。我却和往常不一样,反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试图阻止他往前迈开的步子,仿佛这样做就能将时光留在我们仍面对面坦诚相待的时候。
悲剧从这里开始了。像是在拍狗血家庭伦理剧,李孜岐下意识地挥手使我重重摔倒在地。就这样,孩子早产了,带着一身的病,从出生到死亡,她的一生是在医院度过的。
孩子一生下来,大家为了照顾她,兵荒马乱地,我和李孜岐也都偃旗息鼓了。看到孩子如同玻璃玩具一般的脆弱模样,听着仪器的滴滴声,我猛然明白了什么是作为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当我来到这艰难的现实,痛苦远超我的想象,我甚至不敢面对孩子的脸。生孩子是我第一次进医院,而这种折磨根本不及女儿所遭受的万分之一。后悔随着我的呼吸渗入我的每个毛孔,出其不意地刺穿我。
那时候,旁人的一点点责备就能将我击垮了。我甚至想过,在黑夜里,抱着孩子从医院顶层一跃而下。我这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孩子的情况早在产检时得知了,可我嘴上说着不能剥夺孩子的生命而麻痹自己,孩子一出生,我却忘记了这样的道理。这难道可以用无知来为自己辩护吗?不可以。
即使给孩子取名叫平安,也保不了孩子一生平安。
孩子死后,所有人都解脱了,除了我。
对不起,我的孩子,我用如此简短的语言概括了你的一生,用苍白无力的语言述说着我对你的爱。真的很对不起,我到底在乱说什么呢?我也想知道。无时无刻地谴责自己就像是一种赎罪仪式。
李孜岐提出了离婚,他说再也受不了我疯疯癫癫的了。我却认为是他想要离开这个家,奔向岑溪的怀抱。我认为孩子的悲剧有他一半的错,我甚至以为只要他也痛苦,我的苦痛便能减轻些,所以我拒绝了他的离婚提议。我们仍然住在一个家里,房子很大,只要我们不想见面,不想听见对方的声响,这都是很容易实现的。
他觉得我疯了。我真的疯了吗?如果说,时常记不清日子,总听到孩子的啼哭声,这就叫疯了的话,那让我成为一个疯子吧。
那段时间,我和沈闻知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不再回复我的邮件,渐渐地,我也不发了。
我不清楚这段日子又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大学同学的一个电话,然后我又来到了曾经支教的岷山。
带了一点点女儿的骨灰,我立马动身来到岷山,敲开村长的家门,留在了这里。
临走前,李孜岐没有一声嘱咐,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收拾东西,最后终于像是一个丈夫,又像是一位大哥,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窝深陷,虽然精神还好,但难掩疲倦。他是个坚强的人。所有的负担他一个人承担,我从未听见他的抱怨。也许他会,只是我不是他的选择。家里痕迹依旧,仿佛少一个人、少两个人都是没有区别的。
曾经我最喜欢靠阳台的榻榻米,旁边摆上一堆疏于打理的花花草草,我长久地摆弄它们的枝叶,直到叶脉清晰可见、不染尘埃。尽管夏天它们是招惹蚊虫的能手,我仍喜欢坐在这里,或是眺望远处林立高楼,隔着纱帘,分辨漏网之光滴落在砖缝里的动静。若是下雨,便更有情调了。我会将窗留出一条小缝,再把盆盆罐罐摆在窗下,等待细雨洒落,让它们绿更绿、红更红。那是我一天当中必不可少的娱乐方式。没有人注意到我是多么地喜爱这一方小天地。怀孕以后,我甚至在阳台放上了大鱼缸,投了几只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幻想它们活泼游动的样子会逗的小孩拍手咯笑。
我最后看了眼阳台,外面阳光正好,窗帘拉了一半,仍然亮堂。不知道是因为空旷而显得格外刺眼,还是因为明亮而显得空荡荡。李孜岐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眼,道:“那些花草枯的差不多了。”我愣了愣,这么多天头一次想对他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我忘了。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转念一想,他应该不需要什么回答。
去机场的路上,我总感觉一路上的沉默下潜伏着许多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像是有无数的气泡漂浮在四周,我在等待它们的破碎,可它们很狡猾地在我眼前溜走,我看见它们在阳光下折射着彩虹,完整无缺。于是我们什么也没说,让无言成为我们这阶段的尾声。
大学来岷山支教时,我们是坐着乡亲的牛车,一瘸一拐揉着泥巴进村的。这次再来,最开始修了窄窄的一段水泥路,往里走,一段是沙石地。接近大山时,几块粗糙的大石头凌乱地嵌在黄泥中,勉强凑了一条路。
来接我的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带着一副无框金属眼镜,斯文的眼镜下方是一圈杂乱的胡子。他个子中等,身材瘦削。他一伸手,有力的手背上两三根青筋缠住骨节。我本是心不在焉的,只是敷衍地与他握手。他一出现便自我介绍说是岷山小学的老师,可是我最近记性不太好,并未记住他的名字。听他的口音,像是北方人,许是受了南方口音影响,又北方的不够北,翘舌翘一半,儿化音时有时无。在车站时,数学老师很热情的样子,语调也比较轻快。可是跟着他往岷山去的途中,我才意识到他似乎从刚才到现在都不层笑过。能回忆起来这个细节,是因为别人朝我投来的微笑于我而言实属负担,我找不出微笑的理由,我的嘴角早已被千斤苦痛拴住。仿佛我向他人出于礼貌而象征地勾嘴角也是一种罪过。我不曾忘记自己罪孽深重。
“这条路,是用募捐的钱修的。结果修了不到一半,钱花光了,人也走了。”数学老师轻哼一声,语气戏谑。他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犹自出神,而我会不会回答、回答什么都不重要。
我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他回头一看,发现我离他越加遥远,很无奈地停下来在原地等我。等我走近了,他又继续快步往前走,像是十分抗拒我的喘气和咳嗽声。我实在是太长时间不曾出门了,体能很差。我又开始羞愧起来,不知道选择来支教是否明智。当然,我不是害怕幸苦,而是怕给别人添麻烦。
事实证明我还真的是一个麻烦的人。当晚有些流鼻涕,凌晨体温一下子升了上去,我心想不妙,得找点药吃。可是我提不起劲来,行李也不曾收拾,只好作罢。整个学校只有两间平房,宿舍在教室后头,挨着厨房和厕所。我隔壁睡着的应该是那位数学老师,我并不好去打扰他。于是我把头藏进被子里,整个人被捂的结实。
我睡的迷迷糊糊,耳鸣混着冷风拍打窗户的动静,噩梦连连。女儿又开始啼哭,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而我只是抖索着动不了,心急如焚。醒来时仿佛以为梦里才是真实,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女儿早已经成了一把灰,心痛如割。
有人在大力敲门,我想起身收拾一下,却意识到自己浑身滚烫,像是发了高烧。勉强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我差点头朝下摔下床去。颤悠着裹上外套,顾不得自己此时枯槁的样子,挪了几步开了门。
也顾不得门外是谁了,我眼前全是金星,想说话却发现喉咙似被火灼烧着,勉力解释道:“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今天不能立马上课了。”这句话简直要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我整个人头重脚轻,连呼吸都困难了。
“你先吃退烧药,我借辆摩托车来载你去诊所挂点水。“门外的人语气不善,但我还是得感谢他的帮助。我还是没想起他是谁,晕晕乎乎吞了一粒药片,耳边是各种人声。等我围着大被子,坐在镇上的诊所里挂药水时,才想起来原来是承了数学老师的善举。
我很不习惯麻烦别人。没想到我离了家,还是成了别人的麻烦,心里不好受。骨头里泛着麻密的刺痛,头昏沉的厉害。诊所不大,闻不到消毒药水的苦涩气味,可能是我的鼻子堵了,呼吸声大得惊人。我醒来的时候,诊所里空无一人。过了一会儿,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生走了进来,见我醒了,给我倒了杯温水。我连忙道谢,努力想找回状态,可总是力不从心。
小女生性子活泼,总是笑眯眯的,虽然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她倒是热情地坐在我身边,叽叽喳喳。
“你就是新来的老师?会留多久?你叫我微微好了,微笑的微,我也是来这教书的。不过,我家就在这边的市里,离得近,孩子放假回家,我也放假回家。挺好的吧?闵老师人真不错,他载你来的,还拜托我过来看顾下你,他自己还有课要上,等把孩子送回家了,他再过来接你回去。诶,你不知道吧,闵老师在这里待了有六年了,据说他刚来的时候山里连电话都打不了,现在都能用网了,长吧,看他那尽心尽力的样子,大概是不会走了。真好。哎。”
我只是微点头,并未接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嗓子太疼了,也不想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艰难地伸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一番,没发现手机,大概是晚上睡觉时,把手机放在桌上充电了。昨天到站的时候忘了给李孜岐发短信,等到了晚上看手机,才看到他发给我的短信。我有些头疼,只回了个一切顺利就完事了。今天恍惚忆起他昨天让我今天开始上课后给他打个电话报备,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要打个电话过去的。想借微微的手机一用,看着拨号键,才意识到我已经记不全他的电话号码了。惆怅又开始泛滥。我竟然有一种罪恶感。
高烧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不好意思麻烦闵老师再跑一趟,自己蹭了一位到镇上买菜的老伯的三轮车,回了学校。
精神好了些,我觉得有些饿了。学校有请附近的大婶烧饭,但这个时候也肯定回家了。我到厨房里转了一圈,没剩什么吃的,于是从橱柜里找了些米和青菜,打算自己煮点粥喝。我在忙活的时候,闵老师回来了。在厨房打了个照面,也不知是他生性沉默,还是因为我们还不熟,所以他话不多说,直接回了他自己的房间。煮好粥后,我盛了一碗,敲了敲闵老师的房门。窗户是磨砂的,看不清里面,他也没拉窗帘,只是有白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照亮了黑色的走廊。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我笑着问他要不要喝点青菜粥。他摇摇头。我又说谢谢他的帮忙。不知怎的,我觉得闵老师似乎对我有些不满。我对他人的这种情绪十分敏感,顿感无措。
“怎么了?闵老师。”
他轻皱着眉,语气和缓,但却透着严厉:“因为我们是同事,以后要一起工作。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毕竟,在这里当老师,不仅仅是传授孩子知识,很多时候,我们得要像父母一样的去照顾他们,而不是自己先垮了。我不想在你一入职,就朝你泼凉水。但是很多事情,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好。”
我觉得难堪,不是因为被他指责了,而是因为我十分赞同他的话。我的确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忽略了也许我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都需要调整以后才能做好这里的工作。尽管如此,由于我对于这种直接又带点指责内容的语气太过熟悉,我坦然地点头,先表明自己诚恳的态度,“不管怎么说,真的谢谢你,闵老师。我其实很久没当老师了,”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了孩子,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缓缓呼气,接着道:“但是我会努力的,不拖后腿。老实说,来这里教书,我是凭着一股子冲劲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在了解了这边的工作压力后,就会临阵脱逃。”
闵弋央微微吃惊地抬眉,不一会儿,竟然朝我笑了,牙弓和下巴的弧度一致。他一笑起来,所有的五官都会飞扬,张扬着少年气。奇怪的是,除了笑以外的任何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都会令人觉得他难以接近。他没再说话,只是接过了我手中的碗,朝我挥了挥手,就又回房了。等我早起来到厨房打算收拾碗筷时,看到的是干净的灶台、电饭煲以及柜子里摆放整齐的碗筷。似乎我又给人惹麻烦了。
学校一共有4个班,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个班上有10到15人的样子,相比5年前,学生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再比较为难的是,老师不够多,即使来上学的人多了,学校也找不到新老师来上课。在我来之前,刚走了三个老师,现在还剩下2个正式老师,加上我三个实习老师。所以我来了以后,几乎是语数英全包,外加体育课代课老师。
大多数老师都住在镇上,留在学校的只有闵老师和我。尽管我多次提出要和闵老师一起分担送学生回家的工作,总是被一脸嫌弃的闵老师拒绝了。
有些一年级的孩子根本还不到入学年龄,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父母外出打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白天老人忙农务,便把小孩送到学校来,跟着哥哥姐姐一起上学,晚上再几个人一起回家。他们往往要读好几年的一年级。
说实话,当我看到这么大的孩子的时候,心里是很难受的。他们总是挂着鼻涕水,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亮晶晶的瞳仁不免让我回想起自己孩子。怕自己忘记她的容貌,我把她的照片随身携带,几乎是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去看。但学校的工作的确不轻松,我很少会有比较长的哀悼时间。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忙着看顾他们,生怕有那个小朋友掉队。课间也要抓紧时间找状态不对的小朋友聊天,关心他们最近的生活、学习状态。放学后的时光用来批改作业,整理教案。甚至还得帮小朋友家里人干干农活,好让他们家人在农忙时期放孩子来学校上学。可以说日子过的安宁而又乱事层出不穷。可是尽管如此,我仍常常失眠到凌晨两三点。我就躺在床上不动,看着从窗帘缝隙中撒下的银光,脑子里乱七八糟各种念头,然后什么也记不住。
人们总说战胜痛苦的方法是面对它。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我认为我的确经历了许多令我难过的事情,很多时候我匆忙地用一件事情的痛苦来抵消之前一件事情的痛苦,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我经历了我一生当中最称得上是痛苦的痛苦。我面对了每一个苦难。可是我没有战胜任何一个。我只是不停制造麻烦,然后焦头烂额,使我忘记了某些麻烦的存在。我觉得我始终克服不了孩子早夭带给我的折磨,即使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件事情,即使我远离了所有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我还是无法开心起来。
来到岷山,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性。我能用我的余生去帮助别人,通过反复咀嚼我已有的知识、榨干我的每一份温柔与体贴,去让一些人得到一些好处。这本应该使我的人生更有价值一些。
可是,这些就会让我觉得快乐了吗?笑,对我而言,是一种礼貌举止,而非出于我的欢乐。再仔细一想,仿佛幸福也不是我追求的东西了。我现在可能只是纯粹为了活着而活着。但又为什么要活着呢?长久以来对生命的印象是人应该有追求,不能只活着,而要有追求。可是我现在不就是只活着吗?追求?我实在提不起劲来,光是好好活着我就觉得累了。痛苦浸满了我的呼吸,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不是光为了活着,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人生。
往前翻阅我写下的文字,我惊觉于自己的改变。像是隔着遥远的星河看着熟悉的风景,熟悉的轮廓下是陌生的细节。我尝试找寻起因,意识到命运走向的必然性。日子一天天慢慢过,周身的环境由陌生变得熟悉,工作日渐上手,当夏日临近时,我终于可以稍微自然地和李孜岐发几条短信,而不至于一想起他就要发狂,相互交换一下生活状况。他没问我暑假是否要回家,我也不会主动和他提起我的打算。事实上,我计划暑假也待在学校。政府刚批了款,学校打算在假期重新装修,给每个班上装个新黑板以及投影仪,我可以搭把手。勤劳的闵老师在放假的第一天就消失不见了。我能想象他背着个黑色旅行包的样子,不禁觉得这样的反差有点意思。
没有孩子们的校园很空旷,尽管电钻嗡嗡声不时响起,工人们弄出的动静并不小,但这些声音似乎都离我很远,像是隔着无数团棉花,在遥远的地方炸裂。我时不时给他们倒点水,或是和路过的村民聊聊天,但时间还是与我剥离,存在的我并不是真的我,它只是我的肉体而已。我的精神似乎漂浮在万里高空外,被远远甩在时间后面。
在中午,气温最高时,我会穿着长袖长裤沿着灌木丛往山林深处走,驱蚊液的气味混着林风,一直到精疲力竭才会停止,席地而坐,最后在气温降低时回头。日复一日,我意识到自己每一次都能走的更远,周身的风景一直在变。刚入林时,尽管枝叶繁密仍有大片的光逼的人汗流浃背,等到了山林腹地,天是暗的,也看不见自己埋在不知名灌木中的小腿,走到深处,反而又是一片旷地,远处是一片断崖,草未到达的边缘下裸露着崎岖的石壁,大概与地面呈直角,几株老树执着地在石缝扎根向上探求生命极限。我站在边缘眺望,断崖下是另一村庄,有着盘旋嘶鸣的鸟,成片耕犁的颜色随意的田,散落的农房,以及绵延的山林。遥远的山脊背面也许又是一个村庄,也许还是山。而我只走到这里,再也不往前了,时常站在这里对着蒸腾的空气发呆,猜想能听见时光的回声。
没有人在意我在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我也不希望有人知道。那仿佛是我自己的空间,放空,即使肉体与精神分离,它们却能在不同的地方浮荡。活这个动作变得可以忍受。
当树叶开始飘零、庄稼成熟的时候,我回了趟家。主要是想要和李孜岐谈离婚的事情。我想清楚了,我会在那所学校孤独终老,守着学校的一砖一瓦,送走一批批可爱的孩子,望着那片林海,就这样,在心灵深处供奉着女儿的亡魂,坚强地一个人生活。
我是爱李孜岐的,但那种爱不是我之前想的那种。也许他不过是我多年对于温暖家庭渴望的一种象征。就像是旧房间里的一个布娃娃、一本童话书,带走了它们,从此我睡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最初的那个破旧而狭小的卧室。它们携带着过去的气息,改变了空间光的布局,散发着令我安心的气味。
我从过去开始就无比渴望着母亲的关怀、父亲的保护,可是现实却令我领悟这些的不可得。而李孜岐与我共享一个家庭,他从家庭获得的爱却比我要多得多。我不嫉妒他,也不羡慕他,只是希望从他那里也能得到爱,就像是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样——父母的爱。可是就算如此,我内心的空洞也无法被填满。
孩子的到来给了我另一个希望,也许我能建立我自己的小家庭。母女,世界上最美妙的关系。我哺乳你,拥抱你,对你呢喃,享受着你的依赖。等你长大,成为另一个母亲。我以为这是我生命的意义。爱的传承。如果我没能继承这样的爱,我以为我可以创造出这样的爱。
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我不应该将我的生活建立在这样的关系上,我还没学会如何好好爱自己。我计较着自己的孤独,可事实上,我从未一个人生活过,精神上地。这次离开固有的环境,到远方工作生活,尽管我周围围绕着许多人,我却体会到了精神上的独立。我需要的不过是空间,停下来,离开现实世界,给精神世界以成长的时间。
而这些话我不可能会和李孜岐说的。我不曾有机会走入他的精神世界,或许我总在留恋小时候的他。人是会改变的。我变了,他也变了。作为妹妹,我支持他。可是作为妻子,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他也不会是我的好丈夫,但他的确是一位好兄长。我没能想清楚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他也不曾有耐心来了解我真正的需求。共同生活多年,仍旧是陌生人。
于是我只是提出要离婚。李孜岐拒绝了。不欢而散,最后我又提着行李回到了岷山,临行前我说其实离不离婚对我而言意义不大,但是如果他哪天需要离婚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回来办手续。李孜岐只是冷笑,问我难道都不打算回去见见父母的吗,过年也不回来?我突然想发笑,我还是很相信你的能力的,你是个很孝顺、很体贴的儿子呀。
那就这样,再也不见?你的朋友、家人、过去的同事。李孜岐如同一只动物园里完成表演后疲累的海豹,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摇头,又想了想,说:“谁知道呢?没有想念的感觉。所以不见面最好。”仿佛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气,来自于母亲身上的...
很滑稽,即使爱他们,我还是不会思念他们。他们站在世界的背面,我知道他们的存在,无比感激他们过着无忧生活,然后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丝挂念。转身。看不见任何熟悉而有重量的面孔。我终于舒了口气,怀里似乎还抱着女儿幼小柔软的身子。我想象着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很安心。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我藏在回忆底部。因为我用一个紫色的水晶盒,将她背在肩上。她将会见证她的母亲平淡的一生。我们永远在一起。那些远去的人,也长久地与我作伴。他们看不见我,没所谓。我在这里,为他们祈福。隔着重重山水,叠叠人海,他们在褪色,在消逝至只剩一撇波影时,我才会坦白心意。
End
“2018年的春运高峰期,南方迎来大范围的降温,部分地区暴雪连连,导致道路结冰,事故频发。2018年2月13号下午3点许,在岷山县境内,青莱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10车连环追尾事故...”
“一辆大巴车冲破路障直坠山下,司机1人、售票员1人、乘客23人,全部已无生命迹象。其中,有一名女乘客紧紧搂住身旁女孩,由于遗体早已僵硬,无法将其分开...”
“据记者调查相关知情人士后得知,她们并非母女关系,成年女性为某一山村小学老师,该女孩为其学生,此趟旅程应是老师为送其学生去市里与其父母团聚,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