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归乡的动车上
坐在归乡的动车上,我喜欢看窗外,将混乱的头发贴近微微颤动的玻璃,眼睛则尽可能向远处看,远处的景物更慢,视野更广,麦田耕地很矮小。我的耳机会放民谣。眼前的世界太辽阔太空旷太寂寥,我难免臆想,最近在知乎上看到,假如将自己完全代入任何其他事物,再回头观察自己,能得到灵魂出窍的感觉,我便试验。
我对灵魂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曾经自创了一个词,灵魂解剖学者,再结合胡乱读了些南怀瑾先生的著作,渐渐地愈发相信灵魂就是一叠涂得乱七八糟叠在一起的面具,一个复杂嬗变的洋葱,一座细节满满的城堡。解剖灵魂的过程就是审视自我的过程,让肉体和精神剥离开来,让屁股和脑袋失联片刻,你不需要任何参照物,你的自我发掘和批判就是一把最好的手术刀。
我先是代入了一颗树,一颗站着很远的树,我的视线朦胧起来,第一眼我什么也没看到,第二眼和第一眼无异,再想看时,我已经消逝了,荡然无存,甚至留不下一滩水渍,一秒记忆,我渺小短暂,转瞬即逝,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来,我也没有看到那一棵树了,我们很快地分开了,不可能再有更多的交集,它蒸发在我的记忆里,我只能用树来代替它的名字。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走得很快,我们的视线有时候会碰在一起,社恐如我却如同触电一样缩回去,我最不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眼睛是人体最深的地方,就像一口水井,望着眼睛,我天晕地旋,避免眼神的接触会让人心里好受,我们都是披着皮毛和面具的人,而眼睛的深度寒冷彻骨。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星球,每个个体都如此独特,然而我们的时间跨度是如此渺小,也许穷极一生,我们也遇不到这个世界千分之一的个体,一眼甚至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已经是没有记忆的相遇。
我代入了我面前的椅背,靠得很近,我的视线很清晰,我眼前的人平平无奇,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眸,仿佛失神一样躺在微微倾斜的座椅上,我越过他没有印记的脸庞,我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悄然复苏,我一瞬间来到很多人的身体,他们或为其父兄,或为其师长,更多是他的朋友:
”一个想要留下什么的人。花开只是为了结果。结果为了育种,育种为了什么?自然还是开花。他瞪着眼,日日死盯着那北天上的月亮,这天幕上亮起来的东西,移动时总会留下轨迹罢。这年头,人人走路看着自己的脚尖,左脚,右脚,左脚……谁在乎头顶上是一只鸟飞过去还是轰炸机。世人说他痴。但是他们不知道,冷冷的月光穿过他的瞳孔,射进他的心,冰凉的月寒一次次冲刷,摩擦,他的心很硬,却很烫。有时他也想被保护。“
“一个隐居在内心的诗人,有强烈的准则,对大部分人都看不上眼。强烈的梦幻感,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者。比起解决问题,更擅长内心和解的人。过于内向,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
“怀揣热忱,不愿圆滑的诗人。各方面都有自己的看法,很善解人意但不会一味迎合。不落俗套,愿意源于内心做事,不怕被俗人指点评论。”
椅背上的网袋微微弯曲,像一种微妙的弧度。这辆列车上有无数椅背,这节车厢有八十五个座位,我选择了靠我最近的一个,也就是所谓最亲密的一个。
我露出苦笑,半分是被人理解的欣喜,半分是依然不被人理解的苦恼。一切的代入都是为了给自己画像,但其实我知道代入椅背也是徒劳。作为我前排的椅背,它只能看到我的面前,却看不到我的背后。就像一个有失公允的看客,有所偏颇。我无比信任我前排的椅背,我会放下桌板小憩,也会双脚蹬住以得到完整的放松,失去平衡时候我第一个想到是扶住它,我会某个时刻突然后悔没有善待我前排的椅背,我会为在网兜里的纸袋放了太多垃圾自责,却在大多数时候贪图这样的便利。
很多时候,我们会选择和理解自己的人交朋友。他们多多少少有镜子的棱角,折射着我们自己的影像,有些写实,有些失真,凹凸镜里,我们被放大或者缩小,哈哈镜里,我们扭曲可笑,平面镜里,我们以为那就是我们自己,直到看到文字被倒置,左右被颠倒。
我们常常会很贪婪,希望寻找和自己更相似更能交心更有共同话题的朋友,像贪玩的孩子在海边寻找完美的贝壳,只是我们常常会忘记他们也是个体,很多时候,我们也在被他人选择,充当着镜子的角色,善待彼此,能让这段关系延续更长久。
列车缓缓驶入隧道,车窗变成一抹黑色,借着车内的灯光,我也终于在玻璃的映射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这一刻,我代入了自己。
灵魂解剖学说的最后究竟是什么,扒开所有面具,切下所有表皮,躯壳下的我们究竟是什么,我们就像在审判自己一样地探索着自己。
抛开我们被他人定义的一切,我期待着我即将看到的。会是一片黄金,一室空白,还是一泡粪土?
忐忑不安地睁开眼,我眼前晃过很多:堂吉诃德断折的长枪,一匹怒吼着的狼,满桌子的小说,粗鄙随性的话语,血色鲜丽的肉体,对重庆火锅的愤懑,一望到底的生活琐事,为某部美剧拍案叫绝,性.........好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如此复杂,但很快我的视线又直直地戳破了这些,走马灯的景象是我,但真正的我会不会就在这些幻象之下,我像穿梭着的彼得潘,不断向里又好像在不断向外,我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尽头会是什么,失去意识的感觉和低血糖犯了一模一样,耳鸣,视线模糊,寒冷。
终于到头了,我欣喜地看到最后,一面车窗,依然满目的黑色,灯光映射出我的脸。
好长的隧道啊,这段路就是这样,没有信号,还全是山洞。
听着周遭的对话,我似乎被拽回来了一样,随着车窗外出现一片旷野,我松了口气,心里是一望无际的平静。
突然一股寒意猛地刺痛了我的神经末梢,看着眼前没有自己的车窗,我似乎也有些忘了这次代入之旅的前提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