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温暖
冬日里的温暖
“二八月，乱穿衣。”这话对于我们来说，未必贴切。我们最怕的是九月十月，“寒蝉凄切”，在秋风冷雨中，我们比寒蝉还凄切。
这个时节正是单棉不接的时候，秋衣单薄，冬天的棉袄还未出箱。最常见的，莫过于线衣上套一件旧毛衣，外面再罩一件外套，穿毛衣不穿外套，等于没穿。“布衾多年冷似铁”，轮换穿了多年的毛衣一点也不暖和，坚硬冰冷如铁。这次弟，怎敌它晚来风急!偏偏风也阴森森的，冷得直往毛孔里藏。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这时节，最好的莫过于爬在炕上看电视，热炕暖火，怎一个舒服了得!可倒霉的是，这样的日子，偏偏要去上学。好在有盛开着的蓬蓬松松的野棉花，漫山遍野都是，可以温暖半冬。
与棉花相比，野棉花虽多了一个野字，却与棉花有着天壤之别，云泥之异。在家乡，野棉花除了装点山坡，烧火填炕之外别无用处，连牲口也不吃。但这却是我们冬日里的一点乐趣，既温暖了身子，又温暖了心。
风吹雨润日晒，野棉花圆圆的小脑袋在秋风中逐渐膨胀，散开，蓬松，散成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夹杂着灰黑色的种子。灰色的风，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单调而死寂。伙伴们衣着单薄，筒着手，缩着头，抖抖索索，颤抖成一片憔悴的秋叶。一出村子，便不约而同，三三两两，争先恐后奔向田间屲坡，争着抢着去摘取一团团蓬松零乱在枝头的野棉花。
跳上蹿下，一番争抢，身子已热了。头上，脸上，衣服上，沾满了一团团野棉花，似披着满身的雪花，穷酸中更多了几分落魄。大家面面相觑，相互指点，哈哈大笑。有时野棉花调皮地挂在睫毛上，迷乱了双眼，脚下踩空，滚下坡屲。
我们把摘来的野棉花团成圆球，中间掏个坑，小心翼翼地引燃。噘起嘴巴吹几口气，拿在手上疯跑，火借风势，冷风中，野棉花便“呼呼呼”地燃烧起来。捂在手中，绵软温暖。一股青烟袅袅散开，很好闻。被烟熏过的小手脏兮兮的，吃馍馍都分外香!这小小的野棉花，便将储存了一夏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送给全身，温暖着我们。稍不注意，火苗由球内偷蹿往球外，上下左右全烧起来，轰轰烈烈成燎球之势，不可控制。情急之下，飞起一脚，将火球踢散成漫天火星，散落在帽子上，衣服上，书包上……大家嘻嘻哈哈，躲躲闪闪，大惊小怪，连拍带打，又是一番忙乱。
明屠隆 《考槃馀事·袖炉》：“袖炉，书斋中薰衣炙手对客常谈之具，如倭人所制漏空罩盖漆鼓。” 古代的达官贵人，公子小姐们冬天都持熏炉以御寒。里面装炭火，那多麻烦。再说铜制火炉，火大了烫手，火小了不管用，火灭了拿在手上比冰还凉，哪里能比得上我们的野棉花，方便绵软。更可贵的是不用花钱，还趣味横生。如果贾宝玉见了，肯定会舍熏炉而用野棉花的。
早上坐在教室里念书，灯炮弥漫着黄晕的光。身子越缩越紧，嘴巴拧成了疙瘩，牙齿直打颤，“咯咯”作响。“啪啪啪”，不知谁跺了几下脚，惊醒了冻成紫芽姜一般的双腿。“啪啪啪……”无数双脚一齐跺响，铿锵有力，震天动地。跺脚声惊醒沉默的嘴巴，惊落了房梁上的飞尘，腾起了一股股热气。震得房子也胆战心惊，摇摇欲塌。读书声，吼叫声，跺脚声纵横交错，响声鼎沸，灰尘斗乱。门突然被一脚踢开，老师眼睛瞪成了牛眼，繁杂的声音僵在半空，戛然而止。一粒粒尘土轻轻落在课本上，一长串亮晶晶的鼻涕刚要粘到书上，“哧溜”一声，又迅速缩入鼻腔，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吸溜鼻涕的声音。
课间，大家双手塞在裤兜中，立在土墙下，似一排冬日里的寒鸦。“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又瑟索成冷风中瘦弱的黄花。忽然，一个同学怪叫一声，左右推搡着其他同学，后背朝土墙挤去撞去。似泥鳅钻进了鱼群，士兵得到了进军的命令，安静的校园立刻噪动沸腾起来。大家不谋而合，心领神会，一个接一个，叫着喊着，推着挤着，笑着骂着，争先恐后，冲向土墙，挤在一起。最里面的同学双手抱着头，被挤得鼻塌嘴歪，面红耳赤，身子粘到了墙上。外面的同学跳着挤着，水波一样，一潮接一潮涌来。人越挤越多，熙熙攘攘挤成了一锅搅团。“呼啦”一声，轰然倒塌，人群泼洒在地，地上便横七竖八，滚满了胡蹬乱跳的学生。喊闹吼叫声混合在一起，聚成一股汹涌激荡的热流，荡漾开去，温暖着冬日校园。
这一挤，挤得张三的帽子钻进了李四裤裆，挤得王五的鼻涕糊住了赵六的脸，挤得宋七的袖子套在了杨八的头上。这一挤，全裆裤挤成了开裆裤，新棉袄挤成了破棉袄，白秋鞋挤成了土秋鞋。这一挤，挤出了泪，挤红了脸，挤暖了身子，都挤成了一群灰头土脸的王八羔子。
这便是我们冬天最爱的游戏——挤暖暖，一个冬天下来，厚重臃肿的土墙会被挤成一道孱弱的薄影，地上会挤落一层厚厚的尘土。
夕阳敛起了光辉，早早隐没在山后。下午放学后，书包往地上一扔，我们又钻进平坦松软的地里。摔跤，打滚，练拳，习武，翻跟头……花样百出，疯玩一通。玩得浑身热汗直流，鼻青脸肿。暮霭中，拍拍身上的尘土，嘻笑打闹着回家。晚上脱衣服，衣服里会掉下一堆一堆的土来，奶奶总是微笑着甩抖干净。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如今，坐在温暖的火炉旁，我总是想起烧野棉花，跺脚，挤暖暖的日子。想起属于我们的，冬日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