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门·月中劫
夜,暗如墨色。
流云遮月似笼薄纱,晕染开浅淡的微光。风拂过叶间轻荡涟漪,摇曳着窸窣的声响。
有女子提一盏浅紫纱灯,踏着柔软青草,款款走来,渐行渐近,却在树下忽然顿住。
“谁?!”一声惊呼。
目光所及处,暗色的液体顺着树干蜿蜒爬下,一直滴落到草叶上,寂静无声。她仰起头,枝叶掩映间,隐约似有人形。
黑衣染血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斜倚在一树枝叶当中。大片阴影里,暗红的血顺着他身后的枝干淌下。树下星星点点的野花开出凄艳刺目的红色。
苏沁月手中的灯盏倏然跌落在草丛中,烛烬零落出灰暗的光,像盛夏夜空散碎的烟火。
她微微颤抖着转过身子,迈步的刹那,一道劲疾的风挟着什么,狠狠地将她的衣摆钉在了身旁的一棵树上。那个死人一般沉寂的黑影有了声音。她猛然抬头,眸子里闪过抑制不住的恐惧。
男子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
“如果你想去喊人来,就别奢望……能活着、活着离开这里……”
极度的震惊使得她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的人。
无烛无灯,星月暗淡。血,一滴一滴,从她眼前不远的地方滴落。夜,沉寂静谧,无声无息。
良久,她再也听不到那人的声息,于是试探地开口问道:
“你……还好么?”
答她的,仍然是一片静得怕人的死寂。
苏沁月松了口气。毕竟,伤的这么重……
她伸手摸到钉住衣摆的那支袖箭,用力拔了出来,又从广袖中取出火折子,拾起灯盏,重新点燃,壮着胆子走近那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
然而只是瞬时之间,冷芒乍现,耀眼夺目。利刃划出一道白光,寒气逼人。剑尖挑断了烛芯,灯灭,剑锋直指处,是女子眉间一点朱砂。
“别动!再上前一步,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她不敢再动。而近在咫尺的剑尖却已支持不住。因为那握剑的手,在不断地发颤,显然就要承受不住一柄长剑的重量。她微微摇头轻叹一声,再一次将灯点燃。
男子侧过脸,面容被青纱遮盖,辨不出样貌。借着灯盏的微光,可以看到他皱了皱眉,手中长剑又逼近了一分。
“不许……点……灯。”
似乎是说这一句话用尽了剩余的全部气力,长剑,应声落地。
身子猛地一晃,黑衣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天下终归有如此固执之人,竟是于弥留之际也不肯有半步退让。
“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湖中人,不足为道。”他转过头去,避开苏沁月的目光,“与你何干?”
“你的确与我没有关系,但你的命却是你自己的。”苏沁月道,“你若是连自己的性命安危也不放在心上,自然就不必管我。”
“呵。”男子冷哼了一声。“江湖杀手,少有人知……”他轻轻一闭眼,道,“——独孤律。”
那夜的血色最后都在流光里渐渐退去,唯有枝叶半掩的天边,星光微茫,点点化出苍白的黎明,彻入心扉。
“你不去报官也算是有恩于我,”男子最终站在高高的院墙上,于暗淡的月华中淡淡地道,“既是救了我一命,倾我一人之力,也必当佑你平安。”
“我不需你保护。”苏沁月沉声道,“既然你涉足江湖尚不深,我只希望你能早日抽身,退出这些不关己的恩怨,迷途知返。”
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是那沧桑阅尽的眼底,沉淀了太多世态炎凉。
“纵是如你所言,又能怎样?”
清冷的嗓音偏偏在恍惚中低回如叹,似是带了些迷惑不解,却又无意求得答案。能怎样呢?哪怕是一条错路,既然踏上,便没有回旋的余地,唯有不顾一切地走下去,直至……万劫不复。生死有命,而命不由己。一世成局,自有定数。
苏沁月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三个字。纤秀的字体在白纸上浸染开淡淡墨痕。
祭月门。
落笔时忽然就忆起那夜浑身是伤的江湖人。
那片江湖离她太远,远到那些腥风血雨的传说也不过是杳无。那夜,她却第一次感觉到它是真实存在的,真真切切,就突然呈现在她眼前。
算起来,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时隔两年,江湖中事,却又都到眼前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白衣的男子。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道,“这祭月门又是何来历?”
“月儿何时竟也关心起这些事来了?”男子倚着亭阑盈盈浅笑,清俊的眉目间似有淡淡的光华流转。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君陌,”她恼道,“你竟然还有心思取笑我!”
沈君陌闻言敛了笑容,沉声道:“我所言之事自然不假。这祭月门是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不论什么事,倘若祭月出手,只怕是防不胜防……”
“所以……你方才与父王就是在谈这事?”苏沁月盯着他道,“你们,怀疑祭月门有所图谋?”
“正是。”沈君陌打断她道,“要变天了……郡主殿下,自己千万当心了。”
不多时沈君陌告辞离去,苏沁月便独自一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她穿过了满园的花木,抬眼竟已是王府的院墙,再无路可走。
她停住脚步,无奈暗笑: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走到这里来了。
两年前,她不正是在此处遇见那人。彼时,就是在这枝叶间……他落难之际跃过平王府的院墙,意图在此暂避一时。
她想着便无意地抬头望去,却不料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倚在树干上的男子原本是在把玩着随手摘下的一片叶子,此刻见她向上看过来,便丢下了叶子,单手轻轻一撑,就在树上坐直了身子。他微微俯下身来看着她,女子的样貌便投在他漆黑如夜色的瞳子里。
“初见时分,我却不知晓……阁下竟是仪成郡主苏沁月。”
虽然吃了一惊,苏沁月还是稳了稳心神,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我?”独孤律漫不经心地道,“恰巧路过,一时想起往事,就过来看一看。”
见苏沁月听了此言暗暗松了口气,他又道:“不过是忽然起了旧地重游的兴致,打扰之处还望见谅。我这便离开……”
言语间,并不见他如何发力,却已是不扶不靠地在树上稳稳站起身来。
随后,他略一拱手。“告辞。”
“等等。”却是苏沁月出言阻拦。
“你既已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却连你生得怎般模样都不知道,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正欲离去的人闻言怔了怔,眉眼间似乎漾起一丝笑意。他转过头来望着苏沁月,缓缓抬手取下遮面的青纱。
此时此刻,面纱下的真容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她的眼前。他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只是先前那双似是阅尽沧桑的眸子让她误以为面纱之下应是一副中年人的面孔。一望之下,这张脸虽依旧是带了风霜的模样,五官却是清晰挺拔,自有一番朗然的气度,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
“看清楚了么?”独孤律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再次抬手系上面纱,“看清楚了,我这便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苏沁月应声,便飞身掠出院墙之外。
祭月门总坛。
坐在上首的人转着手中的茶杯,幽幽地问:
“平王府内的情形,你可都探查清楚了?”
“属下都查清了。”站在他面前的男子抱拳行礼,应声答道。
“好。”那人阴冷一笑,拍了拍手,道,“如此,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了。”
转眼又过了月余。
苏沁月虽有着郡主的尊贵身份,却奈何正是因了这层身份囿于平王府中,不得自在。
这日正巧沈君陌又来了府上,她便央他一同出去走走。
“你想出府?”沈君陌一挑眉,笑道,“真是有趣。你堂堂一个郡主,出府去还不得带上十数个护卫?只与我同行,看起来可不是什么稳妥之策啊。”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等喜好张扬之人。”苏沁月道,“更何况,处处被人盯着,又如何能尽兴呢?”
“你只顾着自己开心,还真是不为我考虑……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且不论你父王要如何责难于我,就算是看在……”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眸子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就算是看在你我二人那一纸婚约上,我也要负责任的呀。”
苏沁月面上浮起一抹绯红,瞪了他一眼,道:“你莫要拿我打趣!到底去是不去?”
“好好好……小的遵命,郡主大人。”
沈君陌做了一个领命的动作,神色却依旧是一如平素的从容。
只一会儿工夫,两人已是一副便装打扮走在王府外的街上。
苏沁月许久不曾出得府外,对什么都少不了一些新鲜感,走在街上左顾右盼,生怕漏了什么有趣之处。相比之下,走在她身旁的白衣公子手中执了一柄折扇,举手投足之间一派难得的从容风雅。当真是风格迥异……
“你看,”苏沁月忽然拍了拍沈君陌,指着前方一处所在,“那是什么地方,怎的这般热闹?”
沈君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答道:“一座酒楼而已。不过是楼中设了个戏台,才比别处热闹了些。我闲暇时也偶尔来此间听戏,顺便……看看台上的美人……”
“你……”
“不过是玩笑之语罢了。”沈君陌眼中闪过些许暧昧不明的笑意,“怎么,月儿……生气了?”
见苏沁月转过头去不理睬他,他伸出手去,执了她的手道:“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便请你到那楼中喝酒,如何?”
他的掌心有微暖的温度,力度也是恰到好处的温存,既不炽烈,亦不疏离。
苏沁月不由得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算你识相。”
两人相携走进酒楼,上到二楼,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楼的厅里,戏台上婉转的唱词便飘入耳中。
谁知刚落座不久,就听得酒楼前一阵喧哗。
“发生什么事了?”苏沁月不明所以,她正坐在窗边,便探身朝楼前看去。却见有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向这边疾行而来,眼下正到了酒楼下。远处,全副武装的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皇城卫队的将军。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坐在她对面的沈君陌却一拉她的衣袖,道:“只要与我们无关,就无需理会。千万莫要横生事端。”
被他这么一拉,苏沁月只得重新坐正,将视线移回桌上。然而只在一瞬间,窗前却蓦地闪过一道黑影。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强劲的力道猛地将她向窗外拉去。
且不论这股力道的强大可怕,就说她所在的是二楼,也断然不应该有人出现在窗前才对。
苏沁月整个身体飞出窗外时,只听得沈君陌唤的一声“月儿”,终于不复是一贯从容的音色。
下坠。
苏沁月闭了眼,过了片刻,所触却不是地面的坚硬冰冷。那是一个坚实的怀抱,稳稳将她接住。只是,还不等她表达什么救命之恩的感激,下一刹,冰凉的触感便停在她颈侧。
“听着,”那人一面紧紧抱着她,一面用匕首挟制着她,遥遥向追来的卫军喊话,“仪成郡主在我手上,你们若再敢上前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声音是……独孤律!
见那将领果然有所顾忌不再向前,他对同行的人喝道:“走。”
独孤律收起匕首,换了两手将她抱起。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却丝毫不阻他的步伐。饶是苏沁月拼力挣扎,却奈何他力道大得惊人,半点都动弹不得。情知自己挣不脱,她便大声叫嚷着“放我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独孤律手臂上的力道忽然减了些。她心中正喜,想着或许有挣脱的机会,却没成想他脚下的步子倏忽快了起来,她耳畔甚至响起风声来。不知怎的,她只觉猛地颠簸了一下,他本就抱得不稳,这下更是险些将她摔落出去。苏沁月不禁惊叫出声,下意识地在瞬间紧紧抱住他。
“真是抱歉啊,”只听他低声对她说着,“走得太快,不小心……绊了一下。”
此行的终点,是城郊的一座古庙。上了年头的建筑,久已无人打扫,显出破败的风貌。
“我刚才已经发过信号了,”其中一人道,“总坛的支援应该马上就到。”
其余人等都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在此稍待片刻。”
独孤律这时才将苏沁月放下,然而当她刚在地面上站稳,便做了一个明显欠缺思虑的行动:逃跑。
独孤律刚刚放下她,她便拔腿向门外跑去。
不为别的,只因她听到古庙外的声响,料到卫军已将此地包围起来。只要逃出古庙,就不再有什么人能够威胁到她。
可是……
挟着一道疾风,黑衣的人影从她身侧掠过,拦在她身前。
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速度。
方才跑动之时,她已将全部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致使此番委实收不住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入他怀中。
贵为郡主之身,这却是她第二次被眼前的这个人这样抱住,着实……不妥。
“太慢了。”她听得他冷冷地道。
随后,一边懊恼着,一边被他一把捞起,这回却是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古庙中的柱子上。
“不要自讨苦吃!”他冷冷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需你来照会。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她狠狠瞪着他,也顾不得平素所受那些仪态风姿的教导,骂道,“你们这群混蛋!”
刹那间她看到眼前人眸底的神色。清冷,狠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
你们这群……混蛋?
那么他……在她眼中,如今真是个十足的恶人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眼中随即溢出散漫的神色。“随便你。”
似是对他那点儿刻意的云淡风轻感到恼怒,苏沁月接着道:“现今在这庙堂之中,诸佛神灵在上,你今日所为,日后必定会受到惩罚!”
听闻此言,他仰起头望向殿中的塑像。这古庙中供奉的不知是哪尊神佛,虽香火断绝,塑像蒙尘,那双眼依旧是悲悯地视向众生万物。
日后么?他怎么觉得……现在,此时,此刻,就已经开始了呢?
“呵,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他道,“眼下,你还是少说些话为好。”说着,从她衣摆处扯下一片布条,封住她的口。
她无法发声,余下的时光,便只剩了长久的沉默和焦灼的等待。
终于……等到他们口中总坛的支援抵达。
起先说话的那人面上浮现出笑容来,道:“撤吧。”
另一个人看了苏沁月一眼,道:“既已无忧,自不必留她性命。”便向她走来,手中一晃,现出雪色的锋刃。
却是独孤律挡在她身前,抬手拦住那人,道:“本来就是大意才暴露了行踪,已然打草惊蛇。若此时杀了她,更是于之后的计划不利。”他蔑然笑了笑,接着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女子,成不了气候。”
那人悻悻收手,狠狠扫了她一眼。“便宜你了。”几人这才离去。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而至。
“月儿!”随着一声仓促里带着欣喜的呼唤,一袭白衣出现在门口。第一个冲进来的人,不是那卫军的将领,而是——沈君陌。
她还从未见过一贯从容的相府少公子有这般仓皇踉跄的步伐。而此刻他正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帮她取出封口的布条后,他便去解那捆缚住她的绳子。那绳结系在了较低的地方,平素爱好整洁几近成癖的人竟不顾满地的尘埃,跪了下去。
解开绳结并不费力,费力的是,他想不明白一个问题。那绳结并不是死结,而是活结,只需在绳头处一拉,便会自行脱开。甚至……那关键的绳头,就在苏沁月手边稍一用力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系这个结的人,究竟……是何用意?
苏沁月方才站了许久,刚一从绳子的捆缚中解脱出来,却也因此失了平衡,一瞬间站立不稳,身形一晃。他不及细想,连忙扶住她,一眼瞥见她眼中的潮湿,只觉得心底最柔软的某处牵动起细微的疼痛,便轻轻拥她入怀中。
“没事了,月儿,”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事了……”
她的头埋在他肩上,他雪白的衣上,渐渐氤氲开温热潮湿的水迹。他却并不在意,只任由她的泪浸湿衣衫。
丞相与平王几经商定终于要将那一纸婚约落到实处。于是便有了婚礼筹备时的盛大景象。
而独孤律此时所见,正是这难得的盛景。
她,如今,就要嫁给那丞相之子了么?
其实一切都是那么好,并无不妥之处,甚至可说是完满。如果非得找出点问题,那么这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自己了。
心底那疯狂而绝望的感觉……是什么?
不,他不能忍受。
原来最初她望向他的第一眼,一切就已悄然改变。那双眸子里一片纯净,与他以及他身边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她不属于他的江湖……
苏沁月正在平王府自己的房中,却忽然见一人从窗外跃入。
“是你!”她看清了眼前的男子,仍旧是一身黑衣,这一次却并未遮去容颜,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不要嫁给他。”他这样对她说。
“与你何干?”她冷笑。
“不管你信不信我……这里很危险,”他道,“你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已近乎哀求。“跟我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你胡说些什么!”她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他黯然。她说的不错,他毫无资格。她这般恨他。他说这话,毫无道理,纯粹是个笑话。可是……连他都拿自己没办法……
这是不是所谓的……命中劫数?
见他不动,苏沁月厉声道:“你若还不走,我就喊人了!”
她方欲开口,他却欺近一步,毫无防备地,他低下头吻在她的唇上,也同时封住了她的声音。
看到那一刻她眼中的神色,他的心都冷了下去。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啪。”他放开她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耳光。随后,又重重地将他推开。
虽然苏沁月使出了全部力气,但却也没料到,柔弱如她,竟将他推得踉跄数步。
他垂首,不着痕迹地拭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复又从窗口跃出离去。
远离了她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他终于忍不住,将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他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见他如此,蹙一蹙眉,道:“你怎的不告诉她,你因留住她性命,会受多重的惩罚?”
他拭净唇边的血迹,轻轻笑了一声:“那日原就是我劫的她,难道还要她感激我不成?”
祭月门是江湖上无人能敌的组织,祭月门主便是江湖中唯我独尊的高位。可是这一任的祭月门主,野心却不仅仅止于江湖。
他要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所以他让当朝人心离散,最好的目标,就是平王。
平王与皇家不同姓。平王是少有的凭军功封王侯的几人之一。
他已算好了一切,却独算漏了一人。
而此时,这个人正手中持剑,指在他的咽喉。
“你想做什么?”他道,“……独孤律?”
“自然是杀你。”独孤律淡淡地道。
“为什么?”他惑然不解,“我不是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你错了,你给不了我。”男子眸中疏离淡漠,“君临天下者以仁德服万民,只懂杀戮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将手中长剑向前递了一寸,洞穿那人咽喉。
“你不懂,所以……你不配。”
他杀他,是为夺权。他收起长剑,自此,祭月门便在他手中。
他要阻止这个错局。
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此时的丞相府,盛大的婚礼已近尾声。宾客渐渐散去。终于,沈君陌向着苏沁月所在的洞房款步走去。
他立在门前,缓缓将门推开,一眼便望见一身大红嫁衣的沁月。就在此时,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不好了,平王府……失、失火了……”
“你说什么?”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苏沁月一把掀开挡住视线的盖头,姣好的面容已失了血色。
“怎么回事?”她几步冲上前去,劈手拽住报事的人,失声道。
“小的也不知道,就在刚刚,平王府忽然之间……就、就起火了……现在,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王府了……”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二话不说就向外跑去。
不能出事……一定,不能出事的……
“月儿!”沈君陌同样面色苍白。他唤了她一声,那飞奔而去的人却未有半分停步。
苏沁月一路跑到王府外,呆呆地停住脚步。
此时火势已经连成一片,整个王府都映在一片火光里。
邻近的府苑里的仆从都已在救火了,那火势却只增不减。
她缓缓地,无力地,跪了下去。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天地之间一片静默,仿佛只余她孤独一人。
直到天明。
五鼓时分,官员都纷纷前去早朝。她才缓缓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往丞相府走。
她就像丢了魂魄一般,目光涣散地一步步终于走到丞相府前。府门前的侍卫却将她拦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正欲发作,却见一人从府内款步走出。
沈君陌已换下了大红的喜服,仍是一袭素净白衣。
“自今日起,你与我丞相府再无瓜葛。”他面上毫无表情,只将一纸休书摔在她脚下。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泪水决堤而下。他却转过身去,依然不失风度地离去。
她颤抖着蹲下身,拾起那一纸休书,逐字地看去,只觉心痛难抑。一直看到最后,那末尾却隐约有些水痕。她擦了擦泪水,仔细辨认。那却是用浅墨书下的两字:快逃。
他要她逃走?
沈君陌一路走入府中,终于停步。他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目。再睁开时,他将紧握的手掌缓缓摊开,掌心已是印下了深深的甲痕。
一夕之间,平王府在大火中化为虚无。侥幸逃脱的家丁却又供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平王谋反。
随后,朝廷派去搜查的人又从废墟中搜出了各式各样的证据。
于是,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逆转。逝者即刻就变作了罪人。只是死去的人无法再加罪,而唯一活着的人,也就是仪成郡主苏沁月,却又不知所踪。
追捕的人找到丞相府,从沈君陌口中得到的答案却是:那个女人早被我休了。天晓得她去了哪里……
而此时被追捕的对象,正身在远离皇城的一间草屋之中。
独孤律凝视着女子的睡颜,叹了一口气。
他遇见她时,她还笼罩在悲伤之中。他一把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皱着眉头对她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开始搜捕你了?怎么还敢走在街上?”
她的眼中本无半点神采,忽然看到他,却瞬间交织起怒意与恨意。
她猛地将他推得抵到一边的墙上,几乎是声嘶力竭喝问:“我知道你是祭月门的人。说!火是不是你放的?”
他无言以对,沉默片刻,还是沉吟着说:“是。”
火是他放的,人却不是他杀的。他该怎么和她解释,在他赶到之时,平王府就已是一片血海了呢……
他那时唯一的念头,只是不愿让她看到那样的景象啊……
他是夺了那人的权不错,然而却只掌握了祭月门中的明线。那人精心布下的暗线,他却不得而知。所以,这场局一旦开始,他便再无力阻止。到底还是……伤了她……
“我会带你走,那些人抓不到你……”他说。
“不,不!”她眼中怒火更盛,“我宁愿被他们抓了去,也绝不跟你走,绝不!”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她击晕,才安全带她出了城。
可是……待她醒转,又当如何呢?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冷冷的嗓音响在耳畔。他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却见苏沁月已睁开了眼睛。
“我自然没想着让你感激我。”他笑,带了些苦涩,“相反,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
“报仇?呵呵,我怕是没那个本事。”她道,“算我求你,你放过我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在……求他?
其实……他何尝不懂得放手?可是……真的,太难了啊……
“也罢。”他终还是应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便再不出现……”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又道,“你带着它,就不会有人为难于你。若是遇到我们的人,你缺些什么,大可向他们讨要……”
她怔了一怔,伸手接过。祭月以银为尊,这是祭月门最尊贵的银牌。
“你……”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他已然转过身去,大步离去。
最后那句话因他走得远了,有些迷离:
“爱而不得,放下又如何?”
岁月匆匆,转眼又是两年光景。
苏沁月也已在一村庄定居了一年有余。
她不愿承祭月门的情,便自己学着做些寻常人家女子的活计,渐渐地竟也能养活自己。
只是……如此一来,与那人的最后一线联系,也终究是断了啊……
前尘往事俱成云烟。那些曾经刻骨的仇恨,都在流年里渐渐淡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人的感情,并不单单是恨那么简单。
都是往事了……不如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这一天邻家的少年前来寻她,突然的告白却让她猝不及防。
他说:“我喜欢你,小月。”
她愣住。
其实倒是不错的姻缘啊,少年眼中的神色诚挚淳朴,她在犹豫什么呢……
少年的神情由期冀转而失落。
“莫非……你已有了婚约?”
“没有。”她答。
“那为什么……”他望着她,“为什么不愿意答应我呢?”
她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因为……我在。”
她转过头去,看见那人微微笑着向她走来,仿佛踏过了悠长时光。他着了一身素净的青衫,不再是如夜般的墨色。
“因为我在这里。”他向她伸出手,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她却没有推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尚还有些惊疑。
“你这么傻……”他道,“若不是我在,你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独孤律。”她忽然唤了他的名字,“我这一年多,好像想明白了……冤冤相报无了时,我以前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罢了。我……不恨你了。”
他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
她在恨意中苦苦挣扎,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他又何尝不是?
缘起时,毫无预兆。暗夜里,那盏灯的光芒照亮了夜色,提灯的女子一双澄澈的眸子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只有在遇见她的那一刻,他才那般强烈地想要做回真正的自己。
祭月门的杀手冷血无情,那不是他。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他。
“骗人的……我以前的话,都是骗人的……”他的指尖抚过她脸颊,颊边的一滴泪水顺着他的指纹渗开。
他轻声地叹。
“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