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之仁
家住靠山屯的王广生是生产队里的车老板。在生产队没解散那会儿,胶轮大车的掌鞭是个重要职务,不但活计轻松还能捞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车老板大都是书记队长的心腹,是村子里数得上的人物。
车老板经常住大车店,大车店是南北通铺,全住满有二十多人。晚饭后,打着饱嗝的车老板盘腿坐在通铺上开始天南地北的白话。小学毕业的王广生大车店住的次数多了,故事自然也听得多。他不但学会了“哨”(哨是指会说成套的俏皮话、骂人话),还记住了不少历史典故。
话说一九七二年四月末,王广生赶车去县城办事,回家时手里拎了个草篓,草篓里装的是三条鲤鱼。
文革期间,鱼不但对农村人,对城里人也是稀罕物,普通人家年八的吃不上一回。时值苦春,没有鲜菜,能有顿鱼吃合家欢喜。
鱼是从哪儿弄来的媳妇张秋英没敢问,她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些门路,为了少惹麻烦问他他也不会说反而会嫌你多嘴。
吃饭时一脸得意的车老板问:“诶,不是三条么?怎么就做两条?”
张秋英说:“有一条没死,那条鱼大嘴一张一闭地喘粗气,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分明是求我救它。杀死它我实在下不了手,于是我就发了个善心将它放到仓房那个空缸里了,我往缸里添了几桶水,它游得可欢势了。”
王广生“嗯”了一声再没言语,孩子们也没表示反对。
靠山屯是慢坡平原,附近不但没有河,连大一点的水泡子也没有,这条鱼是得救了,但却找不到将它放生的去处。张秋英不懂得,也不会给鲤鱼准备口粮,没过几天全家人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一晃半年过去了。初冬,张秋英准备腌酸菜,命令大儿子将下屋的空缸刷干净搬进厨房。晚上说起腌酸菜的事,张秋英猛然想起了那条鲤鱼:“妈呀,我怎么把那条鱼给忘了呢?”
大儿子说:“是啊,我也忘了。”
张秋英问:“那鱼呢?”
大儿子说:“我没注意呀,缸里的水让我泼到外面了,嗯,我打手电出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大儿子进屋说:“鱼瘦的不行了,扁扁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嗯,死了。咳,还不如当初吃了呢。”
见张秋英脸色不好,一家人都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张秋英梦见鲤鱼愤怒地向她控诉:“你这哪是救我,你这是害我呀!本来我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你却让我遭了大半年的罪,每天,每时,每刻我都在承受饥饿的折磨,你知道半年吃不到东西是什么感觉么?告诉你,比死痛苦一万倍!你咋这么恶?我跟你有仇还是怎么的?你等着,我要到阎王爷那儿去告你!”
“啊,不,不要!”张秋英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嘴里还在喊不要。
王广生被惊醒了,问:“什么不要?你睡魇住了吧?”
张秋英满头大汗地说:“嗯,是,是魇住了。”
这以后一连几天王广生见媳妇没有食欲,精神恍惚,人也瘦了一圈,便问:“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张秋英犹豫了一下说:“我被那条鲤鱼给告了。”
王广生笑了,说:“鱼怎么会告你?瞎扯。”
张秋英将那天晚上做的梦讲了一遍,说:“你说,这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车老板说:“错肯定是错了,不过嘛,发生在你身上也不能算错,因为你是老娘们嘛。”
张秋英不解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女的怎么就不算错?”
王广生说:“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叫‘妇人之仁’,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张秋英问:“什么是妇人之仁?”
王广生说:“就是不考虑后果一时心软做出来的事情就是妇人之仁。不过这句话常常用来形容那些火候不到的政治家。他们要是有妇人之仁毛病那可是犯了大忌,不但会被人耻笑而且也干不成大事,甚至还会掉脑袋!”
张秋英问:“政治家也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王广生说:“那是啊,犯这样的错误的人太多了。咱家那摞小人书里有一本叫‘吉平下毒’,说的是汉献帝的舅舅车骑将军董承发现家奴秦庆童与侍妾暗处私语,大怒,下令要处死二人。可他夫人不忍,极力劝阻。这本来是妇人见识,也就是妇人之仁。可董承却听了,对犯家规的两个奴才改为打四十大板锁入冷房。后来秦庆童扭断门锁跑了,去曹操那告密,说董承联合一些官员密谋要杀丞相您那。董承的妇人之仁惹下了塌天大祸,不但奸臣曹操没杀成,董承一干人包括家属七百余口都被曹操下令砍了脑袋。”
张秋英因为犯了错误,心里一直发毛,此刻听了丈夫的讲解头一次对车老板表示佩服,说:“妈呀,救了两个小人却害死了七百口好人,这妇人之仁可真是要不得。”
见老婆听得认真,车老板来了情绪,便显示学问说道:“还有一个更有名的故事,你知道鸿门宴这个词吧?西楚霸王项羽在鸿门宴请刘邦,他明明知道将来和他争天下的人就是刘邦,可他却动了妇人之仁,觉得这样杀刘邦有点不仗义,不听人劝告放走了刘邦。结果咋样?最后,来了个霸王别姬,在乌江边自杀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势已定,蒋介石想要保住半壁江山便派代表和共产党谈判,你看毛主席是怎么说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硬是派兵度过长江把蒋介石撵出了大陆。”
车老板总结道:“董承、项羽都是失败的政治人物,政治人物信奉的本应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说政治家心不硬不行,下手不狠不行。要想办成大事者一定要用好政策和策略,至于妇人之仁,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也许是车老板引用的典故和人物太多,也许做家庭妇女的老婆知道得太少,张秋英终于忍耐不住了,拦住丈夫的话头说:“快别在这跟我显摆你那点学问了,你讲的我听不懂,也不愿意听,行啦,我还得喂猪去呢。”
回过神来的车老板自语道:“老娘们就是老娘们,天生的妇人之仁,跟她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