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沈烨,我是你的阿九。
沈烨,你可知,等待,是最温柔的煎熬,思念,是最勠心的毒药。
我知你会回来,却不晓你何时将至,院中桃花开了又谢,枝头青桃渐红,床头衣衫堆叠,展开又放下,放下再展开,赏花的人不在,试衣的人未来,我,还要等多久?
第一阙
太和二十年深秋,北夷入侵,已攻破第二道城关。山河动荡,风雨飘摇,家国将倾。
朝廷举倾国之兵抗击敌寇,国不堪重负在战火中奋力支撑,民不聊于生于硝烟里苦苦挣扎。
我和沈烨平静温馨的生活被打破,此时我与他成亲不到一月。
他是大历朝开国战神沈镇殊之后,为避免鸟尽弓藏的局面,举家隐居在这座西南小城,这些都是在朝廷发下第三道征兵纳税的诏书时,他在昏暗的灯火下,凝眉望着京都的方向告诉我的。
我倚在他胸前,清晰的感受到他几乎喷薄而出的热血,国将不国,有血性的儿郎都想保家卫国,何况每日苦练兵法武艺的沈烨。
那夜稀稀拉拉的薄云覆盖着黑而沉的天幕,却遮不住银华飞散的月芒,和满天璀璨的繁星,一如沈烨凛然坚毅的眉眼,一笑间,便亮了我整颗心。
“阿九,我们的家园不能丢。你等着我,最多一年,将敌寇赶出大历国土,我便回来。”沈烨抚着我的发,说出十来天欲言又止的渴盼。
“嗯,我信你。明年院里桃花落尽,蜜桃成熟之时,我在这迎你回来。”我握上他微凉的指尖,轻轻偎进他怀里,鼓励他,让他放心。
战神的使命不容侵虐者进犯我国土,沈烨整晚的失眠我看在眼里,他眉间的忧郁和眼中的急切,几乎灼痛我的眼,我心疼他。
他该是驰骋疆场的将军,我知道,也许他会是另一个战神。有国才有家,我相信他能换百姓一个太平江山,也相信,他会回来。
沈烨走的那天,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我站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笑着和他道别。
“我在家给你做衣服,一月一件,待你归来,便有十二身新衣了。”
他站在马身边看着我,眼角和青石板一样湿润但比青石板晶亮,我没敢看他的眼,喉头发紧眼睛酸涩,低着头帮他系上我连夜去庙里求的平安符,望君此去安然。
“好了,你小心些,一定平安回来。”我笑着说。
“好,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
沈烨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终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直到他衣袍飞舞的背影消失在山林后,我才敢捂着嘴泪流满面。刀剑无情,我怕他受伤,战争残酷,我怕他归期遥遥。
沈烨,早点回来。
第二阙
沈烨走后三月,北边传来捷报,说是打赢了敌寇侵扰的第一战,我军士气大涨,胜利指日可待。
我听着外面报喜的声音,淡然剪下新衣的最后一个线头,然后叠起来放在床头,三件了,还有九件。
做完这些,我才抬袖擦拭满脸的晶莹,定是沈烨打了胜仗,他武艺高强兵法娴熟,敌人必定不是对手。
想着他,我又哽咽起来。
明明才三个月,可是为什么像过了三十年那么久,沈烨,你何时回来,阿九想你。
在蚀骨的思念和茫茫的等待里,我频频听见敌人落败的消息,我心中惆怅又欢喜,我的沈烨战无不胜,他是个大英雄,他,快回来了吧。
然而现实总是过于残酷,我坐着满院掉落的桃花倚着桃树绣沈烨的衣袖,外面响起急切的敲门和叫喊,隐隐还有嚎哭。
开门一看,外面又在征缴赋税。军士拿着案宗上档,看着我开门忙恭敬见礼。我拉着他询问战事,他说沈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已经升到大将军了。
本来最后一战马上就将蛮夷赶出北境,可后方粮草突然断了,蛮夷反扑,沈烨孤军深入敌后,至今下落不明。
我踉跄几步,连忙扶住门框,咬牙忍住盈满眼眶的泪水,再问为何粮草断了,前线没有将军前去营救吗,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军士见我激动,连忙闻声劝慰:“夫人莫急,沈大将军自领兵以来,从未尝过败绩,此番深入敌后,便是要截断敌人最后的退路,此战一了,大历便可享百世安然,沈大将军也可立下不世之功勋呐!”
我胡乱点头,眼睛却望着路的尽头,那是当初沈烨离家的方向。
军士见我不再纠缠,便快速去往下一家,敲门声如鼓点一般急促,像打在我心上一般,泪水终究夺眶而出,我惶惶然奔进家门,看着衣袖上未完的青竹,却再也绣不下去。
沈烨,你到底在哪儿,你快回来吧,我不要你建立不世功勋,不要你做什么大将军,我只要你平安。
第三阙
之后的三月,前线的战报不再传来,但城防却每日都在更换,我虽不懂这些,却隐隐察觉似乎有大事发生。
得不到沈烨一丁点儿的消息,我每天浑浑噩噩度日,不去看日升月落,不去想春华秋实,可我的心就这样空了,像挖了一个大洞,装着无处安放的忧心和思念,日夜煎熬着我。
院里的桃花渐渐凋零,桃树上长满青青的小桃子,我折好第六件新衣,窗外忽然下起了雨。
密密斜斜,沙沙的落在青桃上,我再也忍不住,伏窗呜咽出声,泪眼迷蒙中,我仿佛瞧见金戈铁马的战场,沈烨挥剑浴血奋战的身影。
刀光剑影里,只有他一人。
不,我不要他这么孤独,我不想再等蜜桃成熟了,既然你不回来,只好我去找你了。
战场艰险,沈烨,阿九陪你。
我简单收好行囊,带着两套换洗衣衫和一件新做的象牙白的外袍,等我见到沈烨,就将新衣给他穿上,到时必定玉树临风,俊朗无双,我的沈烨,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
想到这儿,我轻轻笑起来,最后看一眼我们的家,关门落锁,背着包袱撑伞走进渐渐变小的雨幕,也走上,沈烨离家的那条大道。
找寻的路太远,我茫茫然朝着北方一直走,一直走,跌倒了,再爬起来,走错了,又折回去,白天里我不敢懈怠,尽量避开行人,只有在夜里,望着北方的启明星,我才敢抱着为沈烨缝的新衣落泪。
其实我很怕,一路上有许多从战地逃来的流民,我看着他们转身回望,失魂落魄的样子,多怕你也遭遇不测。
我虽心急如焚,却不敢上前询问,孤身一人在外,我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有力气找你。
不知走了多少天,我的鞋子都磨破了,脚底起了水泡 一动就钻心的疼,可想到你,我又浑身充满力气,这点疼算什么,我只想早点见到你。
脚底的水泡变成血泡,甚至被磨破了,我痛的流不出眼泪。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我一瘸一拐的走向前方的城门,门边林立着整衣束甲的官兵,呼喝着行人靠边,任何人不准入内。
我只能停住脚步,听见周围滞留的人群议论纷纷。
“北夷已经退兵,为何还不让进城?”
“听说是相国大人下的令,好像是沈大将军……有通敌之嫌,他手握兵权,相国这是忌惮他!”
“怎么会?沈大将军乃战神之后,就是他来了北夷才退兵的!”
“啧啧,这权利争斗,不是你我小老百姓掺合的了的,只希望一切快些结束吧!”
……
我绝不相信我听到的,沈烨怎么可能通敌,是他们诬陷,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相国大人是谁,但我好像明白,这里原来是他做主,那沈烨孤军深入敌后,粮草断了,也和他有关吗?
可天下最大的,难道不是皇上吗?
我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心惊肉跳,回过神来才发现人群都散了,只有我孤零零站在那,抬眼望去,才惊觉我已到了京都城外,城门上两个篆体大字,长安。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呢,我决定先不走了,我要去找到相国大人,我要告诉他,我的沈烨不会通敌,他忠君爱国,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我在城外徘徊,天黑沉下来,我才敢悄悄从背后靠近城墙,城墙太高了,我根本上不去。
我靠着城墙,眼里的光灰暗下来,我忽然好恨自己没用,一点也帮不上他。沈烨光明磊落,他受了冤屈该多难受,他素来寡言少语,只有在我面前话才多些,那些人污蔑他,他多半不会开口澄清。
我心急如焚,却忽然感到地面震动,不远处传来巨大的马蹄声,我惶惶然抬头望去,从远处飞驰而来的大军搅得地面尘土飞扬,就着火把的光,我看见前方一马当先的那个人,是我朝思暮想的沈烨。
我一把捂住嘴,跌坐在漆黑的城墙下,看着他手握长剑,一剑砍倒了守门的士兵,终究泪流满面。
第四阙
直到凌厉的厮杀声消失,我才敢颤颤巍巍的扶墙站起来,大军已经全部进城,城门火把歪斜,七横八竖的躺满尸体,哪里还有沈烨的身影。
我焦急起来,顾不得害怕,跌跌撞撞奔向大开的城门,这一次,不再有人拦我。
我跟着喊杀声往前跑,不知摔了多少次,我却感觉不到痛,我的沈烨啊,他就在前面,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不知不觉,我似乎到了一个广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皇宫外宫的天启门外,我竟追到了皇宫门口,只是此时我无暇顾及这些,我看见沈烨转身,惊喜的愣在原地。
我以为他看到我了。
“沈……”烨字还没出口,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沈烨怀里抱着一个人,长发披散是个女子,他冷漠的看着我在的方向,和旁边人说了什么,然后毫不留恋的转身,走进了天启门内。
我恍惚听见嘈杂的惊呼,甚至还有沈烨的低喝,我听出里头焦急的意味,也好像听见心碎成几片的声音。
“你……还好吗?”
我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茫然抬头,看见一个形容微微狼狈的铠甲男子,哦,刚刚沈烨走之前是和他在说话。
我说不出话来,抱紧包袱看着他,并不知道我又哭了。
那人似乎手足无措,为难又担忧地看着我,别扭的安慰道:“你你你,你别哭啊!别怕,没事了,再也没有战争了!”
“不会打仗了吗?”我呐呐开口,声音哽咽。
那人愣了愣,小声嘟囔:“原来你是个姑娘啊!”
我没听清,茫然看着他,他又道:“放心吧,不会打仗了,沈大将军已经收服了北夷,今夜解决了乱臣贼子,日后便天下太平了!”
“乱臣贼子?”我疑惑问道。
“何相国勾结北夷,想要谋朝篡位,已经伏诛了!”
我听不太懂,又问一句:“那沈烨没事了吗?”
“当然没事,你为何这样问?”
沈烨没事,那就太好了,我彻底放松,想笑一笑,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我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大床上,眼前是彩线密织的丝绸帷帐,我一惊,坐起身来。
外面静悄悄的,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我起身下床往外走去,除了高阔的门槛,对上一人惊艳的眼,是之前那个男子。
“姑娘,你醒了?”那男子一笑,朝我走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腿两步,“请问这里是哪儿?”
“这是秀妍宫,昨夜你忽然晕倒,我便将你带了回来。奥,我叫卓奕,是沈大将军的副将,姑娘是……?”
原来是皇宫,难怪如此富丽。
“多谢卓将军。”除了感谢,我不知道说什么。
卓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对我摆手,说不碍事,举手之劳。
我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他:“你知道沈烨在哪儿吗?”
“你认识大将军?”卓奕好像很惊讶。
“我……”我不敢贸然开口,转而问他,“昨晚我见他抱着一个人,那是谁?”
卓奕拧着眉看我,我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是个女子。
“卓奕,卓奕,本公主听说你带了个女子回来,我和阿烨过来看看!”
我心中陡然升起害怕,却见假山后跑出一个华丽裙装的女子,她手上牵着一只衣袖,上面绣着秀致的青竹,是我的沈烨。
“喏,就是她。”卓奕在回答我的问题,我却听不见了。
沈烨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待看到我时,忽然愣住了。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原来我又不争气的哭了。
“哎,你怎么……”卓奕在说话。
我身子一紧被人搂在怀里,笔尖是他熟悉又安然的味道,我揪着他的胸口大哭出声。
“阿九,阿九,原来真的是你……”沈烨一遍遍低低唤我的名字,紧紧将我抱着,一下下抚着我的背。
“阿烨,你怎么可以抱别人?!”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就要上来拉我。
我吓得往后一缩,沈烨抱着我微微后退,沉声道:“这是我娘子!”
公主不可置信的瞪着我和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继而跺着脚跑远了。
卓奕在旁边目瞪口呆,我抽噎着,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原来是大将军的夫人,小弟失敬,将军怎么从未说起过?”
我闻言,抬眼看他,沈烨无奈一笑,抬手揉了揉我的发,我看见他眼里的宠溺,眼眶更加酸涩,只听他说:“行军打仗,说这些作甚。昨夜多谢你了!”
说完,就要揽着我离开,我连忙道:“我的包袱!”
卓奕看出来,转身快步去将我的包袱拿出来,此刻我才看见,那个青布包袱已经灰黑脏污不堪,我有些无措,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邋遢。
沈烨从容的接过去,带着我离开了这里,我和他来到一个环境清幽的小院,是他暂住的地方,皇帝念他救驾有功,特别在皇宫赐给他一座宫殿暂住,其中荣宠自不必说。
沈烨没告诉我,其实皇帝更看上他做女婿,想给公主招为驸马,所以才赐了宫殿。
沈烨拉着我坐在小榻上,温暖的大手抚过我的眉眼,停在我的眼角,声音温柔,“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
我还在时不时的抽噎,看到他我就满腹委屈,一个人时的一腔孤勇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拉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他一直耐心的听着,期间喂了我一杯水,抚着我的背让我慢慢说,不着急。
我终于说完,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末了问他,“昨晚你没认出我吗?”
沈烨将我拥在怀里,满含歉意的说:“是我的错,往后再不会了。”
我靠在他的胸膛,心口被慢慢填满,我的沈烨还在,他还是我的,我环住他的腰身,埋在他怀里闷闷问:“那公主呢,我看着你抱着她?”
沈烨轻笑起来,他捧着我的脸,眼神有些揶揄,“我的阿九吃醋了。”
“我才没有。”我急口否认,却又忍不住道,“那时候我好难过,好怕沈烨再也不是阿九的。”
“对不起,对不起……”沈烨轻柔的吻我,轻轻呢喃,“沈烨永远是阿九的。”
我还不知道,当时的我衣衫褴褛,满脸脏污,活脱脱一个小乞丐。当时公主从宫里跑出来,却被满地鲜血尸体吓到,硬生生倒在沈烨脚边,不得已他才抱她去医治。
连日征战,沈烨精神有些不济,恍然间似乎看见了我,却见一个小乞丐站在那儿,才没有认出我来。
我摸着他身上的伤疤,哭着原谅了他,我想那些伤肯定很疼,是我误会他了,我的沈烨不会喜欢别人的。
这一晚,沈烨蹲在床边给我脚底血泡上药,他轻轻的吹着,心疼的道:“真是个傻姑娘,你不相信我吗?”
我笑起来,确实感觉有些傻气,安慰他说:“我相信,可是还是担心。”
躺在丝绸锦被的床上,我在沈烨怀里睡了多少天来第一个好觉,快睡着时,下意识嘟哝:“沈烨,我好想你……”
我感觉唇角温润,听到沈烨低语:“阿九,我也想你。”
终章
半个月后,沈烨穿着我从家里带来的新衣袍,带着我坐上回家的马车。
他辞去了官职,谢绝了皇帝丰厚的赏赐,一心带我回家,他说,功名利禄,都抵不上阿九一个笑容。
原来他知道,我在皇宫里过的不开心,这里像个华丽的牢笼,心始终是不自由的,我还是喜欢小镇的那个普通的家。
走的那天,公主和卓奕都来送我们,我才知道原来卓奕是公主的弟弟,是皇子,他们与我们挥手作别,说了再见,但我们都知道,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你后悔吗?”马车里,我靠在沈烨怀里问他。
他失笑,捏着我的脸,佯装遗憾,“对啊,好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我不依不饶,又问他,我知道他总是纵容我的。
他不再看我,兀自抱着我,把玩我的手指,“舍不得你啊。”
沈烨没说,他最后悔的是将我独自留在家里,他的思念和担忧不比我少,因为我在他心里永远都傻乎乎的,叫他怎么能放心。
这些,是我无意中听见他梦中呓语,才知道的。
心口像抹了蜜,我笑兮兮偎进他怀里,往日的忧郁一扫而空,我知道,未来的日子,我们会很幸福。
……
踏进家里的院门,院子里的桃子已经熟了,一颗颗又大又红,沈烨关上门,拉着我过去,将树上一颗大红蜜桃摘下来,从背后拥着我,“阿九,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风吹过,将我和他的发纠缠在一起,我双手捧着桃子,笑着大力点头。
不久之后,我肚子里有了沈烨的孩子,也许是情之所至,沈烨告诉我,那日和风里,桃树下,我的笑容恍花了他的眼,就像三月满树芬芳的桃花,绚烂了他整颗心。
我的脸红起来,我可不会告诉他,当初因他回眸的一个眼神,我便从此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