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三十一)
白敬德父子腊月二十四下午赶着大轱辘骡车,回到阳关南滩的家。
“腊月二十三,敲着锣锣灶爷上了天。”他回家的前一天,他的媳妇就已经烙了灶干粮,在供桌上给灶爷献上了,灶王爷上了天,当然凡人不知具体是去做年终述职汇报,还是一年辛苦,天上各路神仙也要聚聚,总之从这天开始灶王爷潇洒出走,一直要等到大年初x才能迎回坐镇人间。
家里的长工都给放假回家过年去了,白家老太太住着拐杖,站在上房门前的台沿子上,挪着小脚注视着他企盼六天的儿孙,其实从大车出门,她就站在这台沿子上瞅他们回来的影子了,今天如愿,可算盼了回来。
白敬德的媳妇白秦氏叫了长工何三的媳妇过来帮忙蒸大馒头。她一边往灶火里塞柴禾,一边在案板上做面活,反复揉好的面,用长杆杖推开,涉上清油,撒上香豆粉,切成几子,再揉成大圆馒头,放进蒸笼里上蒸锅,忙得不可开交。听到门口车马声,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出门看到正在停车的男人和儿子外,还多出一男一女,想着是亲戚来串门,但眼生,一时不知道咋称呼,眼瞅着自家男人想给说一下,可白敬德装着没看见,只顾往下搬年货,白秦氏只能嘴里念叨:“稀客,稀客,往房里坐。”一边眼瞅着灶台上的蒸笼,担心笼里的大馒头溜了火,便对儿子喊了一声:“佛保子,你来!”就连忙回厨房去了。
白家老奶奶站在上房台沿了上,看到一个穿红花衣袄的女娃下来,满心欢喜,她眼里除了孙子,竟然还看到这样一个俊俏女娃。昨天夜里她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一架红绸子包裹的大轱辘车,给她的佛保子,送来一个漂亮媳妇,眼睛毛禾禾地,屁股宽宽地,腰细细地,她一看就是个生一堆娃的好女子。今天看到这女娃,是个梦,还是个真人,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感觉是真的,不竟又笑了。她心里想:老白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我天天念佛,拜菩萨,这是观世音菩萨送给我娃的媳妇啊。
说也怪这白家老奶奶,成天躺在炕上不动弹,抽大烟,活了八十了,耳不聋,眼不花。左右邻居都说,白家老奶奶大烟熏黑了肺,可心底子还好着。
白敬德把瞎子安顿在西厢房里,来到上房给老娘问了安,把给老娘买的缎子双手捧上,老太太直说:“快要入土了,还花钱买这做啥,穿不了,穿不了,好着你,让佛保子来。”
白敬德和母亲从来话不多,老母亲也不过问他的事,几句话说完,便退了出来,到厨房帮蒸笼上的活了。
阳关的男人(全敦煌也一样)一年四季,不下厨房,否则会被外人笑话,但有一时例外,就是大年前蒸大馒头、长枣卷,捞油饼子,炸油果子,煮肉。这些活一家之长必须要来帮手,还要亲眼看着干得漂漂亮亮。
大馒头蒸出来有大洋瓷碗大,外面浑圆,上面正中间用朱砂点一个红丹,里面香豆粉掺合着红曲,千层叠。长枣卷,足有七八寸长,上面嵌三个大红枣,白里透红。油饼子最显功力,擀得圆圆,中间一个眼,筷子能穿过,金黄一满盘。油饼子要炸得柔软不彊,色正味香,不起油泡儿,就要从开始发面,对碱,涉油,到下锅油温,步步掌好尺度,才能最终捞好。
白秦氏从刚对好碱的面疙瘩上揪下杏子大的一个面团,搓圆了埋入灶火门边上的火子儿灰里,过了一会,用柴棒子拨拉出来,看到外皮焦黄滚圆的探灶子,先放下了一半心,用嘴吹了一下灰,掰开里面,就着阳光看到冒着热气的熟面,色正瓷实,变放心了。
这看探灶子也有学问,烧出来形状奇丑不圆或裂口子,尤其带个小尖嘴,这说明发面过酸了,碱对少了。探灶子外形虽圆,但掰开里面发黄,则是碱对多了。
馍馍尖尖地盛了一大酱盆,从箱子里拿出过年才舍得用的大印花瓷盘,端正地在上房正屋的方桌上敬献上大馒头、枣卷、莲花子、花卷,一直忙活到晚上,才把锅灶收拾完。
腊月二十六,捞了一天的馍馍,除了油饼子,还有各样花式的油果子,麻花,阳关各家要比的,谁家麻花拧得细实干脆,谁家的油果子盘的式样花新,不仅要好吃,不得好看,阳关人看各家的茶饭,过年做面活就是头一关。当然油饼子,油果子,一样要敬献,只是麻花不上贡桌,说是拧得过。
腊月二十七,白敬德主持卤了一天肉,大半个肥猪,卤了三瓷盆,这过年的活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白敬德细数了一下,杀猪宰羊,扫房扫炕,洗炕围子,拆洗被褥,做新衣裳,蒸馍捞油饼子,祭灶卤肉,收拾里外都办妥了,还剩煮瓜子,写春联,三十祭祖,初一拜年,这忙忙活活中,就图着这个红火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