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有难（4）
兵痞们抱着酒坛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胡证，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这位铁塔一样的男人饶有兴致地和自己做着游戏。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遍了小饭馆里的每一个角落，把所有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木板都抱在怀里，然后坐回到小饭馆门口那道残损不堪的门槛上，呼啦一下，把这些木板撒到地上。
胡证挑了最厚的一块，双手握住木板的两端一撅，木板像一根枯枝一样，咔嚓一声成了两半。胡证摇了摇头，又捡起一块，也还是握住两端一撅，这次的响声较上回更为清脆。就这样，胡证把小饭馆里所有的木板都撅成了两半。胡证拍打着自己手上的木头渣子，对这些木板的质量很不满意。
然后他抬起了眼皮，发现那些兵痞们的喉结一沉一沉，发出响亮的吞口水的声音，整个小饭馆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咕隆咕隆声。他们的脸色比裴度的仆人还要白，脸上的横肉和他们的身体一样，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他们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顺着他们的眼睛流到下巴，冲出一道又一道的泥痕。
胡证站起身来，捏了捏自己的拳头，胡证的拳头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胡证捏完了拳头，又开始做振臂运动，这下子胡证全身都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和兵痞们的咕隆咕隆相辅相成，构成了一部恢弘壮丽的交响曲。
胡证舒展完了筋骨，走到那个胖兵痞面前，一把勾过他的肩膀，把胖兵痞带了一个趔趄。胡证用手指弹着胖兵痞满脸的肉嘟嘟说，来，我陪你们喝。
胡证和这十来个兵痞围着那张嘎吱嘎吱的几案跪坐成一圈，裴度躺在那张几案上，像是祭品或者奖品。胡证给自己的酒钟倒了一钟酒，兵痞们也给自己的酒钟倒了一钟酒。
胡证倒酒的时候是捏着酒坛子的边儿倒的，四平八稳，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胡证放下酒坛子的时候，他的酒钟边缘涨出了一层膜。兵痞们双手捧着酒坛子往酒钟里倒，不时把酒泼到酒钟外面，胡证看到这样的情况，总要摇一下脑袋，叹一口气。
胡证看每个人都倒好了酒，也不说话，举起酒钟就往自己嘴里倒，咕咚咕咚，干净利落，没有一滴留在酒钟里，也没有一滴顺着嘴角淌到貂皮大衣上。兵痞们也端起酒钟往嘴里倒，可是他们都倒得很不节约，每个人的胸口都湿了一大片，他们放下酒钟的时候，还要拿袖子把脸抹一个遍。
就这样，胡证带领着兵痞们喝完了第一钟酒，又喝完了第二钟和第三钟。唐朝时候的三钟酒，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好几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好几升酒下了肚，兵痞们发现神仙过的日子也有猪狗不如的时候。然后他们听见胡证说，我希望改改酒令，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对生活感到绝望。
胡证拿起了放在几案上的铁灯台。这盏铁灯台原本摆放在裴度的两腿之间，象征着这位男人在饱受屈辱时的唯一尊严。胡证拿掉了灯台的灯碗，又拿掉了灯台的灯座，这样整盏灯台只剩下了一柄台杆。胡证看着手里的这柄台杆，忽然感到亲切无比，他想起了小时候院墙里飞来飞去的那柄月牙状的铁棍，浑身的血液在回忆中悄然沸腾了起来。
激动不已的胡证把灯台的台杆横放在膝盖上，他的双手紧握住台杆的两端，和刚才木板的动作如出一辙。胡证对兵痞们说，我希望改改酒令。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用上了力，台杆像他小时侯的铁棍一样弯成了月牙状。
胡证说，咱们这回一次喝三钟，连喝三次，酒必须喝干净，不能有一点剩余。谁要是犯了酒令，那就打他一灯台。说罢不等兵痞们回应，一口气先喝了三钟，胡证放下酒钟时，脸色一点也没有变。胡证把酒坛子往身边的胖兵痞面前一墩，该你了。
胖兵痞这个时候面如死灰，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过神仙般的日子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胡证，一动不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裤腿。
胡证对胖兵痞的可怜巴巴视而不见，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胖兵痞，目光写满了期待。僵持了半晌，胡证淡淡一笑，捏起酒坛子说，来，我给你满上。于是，在胡证的监督下，胖兵痞喝下了第一钟酒，灌下了第二钟酒。等到第三次举起酒钟的时候，胖兵痞预感到自己要大难临头。
胡证依然充满期待地看着胖兵痞，喝。第三钟。
胖兵痞把酒钟送到了嘴边上。
胡证说，喝。
胖兵痞把酒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
胡证直起身子说，喝！
胖兵痞送酒的速度越来越慢。
胡证猛地拿手托住胖兵痞的酒钟，朝上一扬，然后爆发出一声荡气回肠的大吼：
你给我——喝！！
几乎满满一钟酒哗啦一下全涌到了胖兵痞的嘴巴和鼻子里，辛辣的液体刺激着胖兵痞的口腔、喉腔还有鼻腔，胖兵痞躲开酒钟，扑的一声把酒全都吐在了几案上。
胖兵痞吐完了酒，不停地拿袖子抹着脸，擦嘴，擤鼻子。等到他觉得稍微舒服一点的时候，他发现面前耸起了一座铁塔，铁塔抄起了月牙状的台杆，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喝一声：
呔！——
胡证的这声吼叫，恐怕连久居山林的狮子和老虎也望尘莫及。原本规规矩矩跪坐在地上的兵痞们，一下子全都瘫软在了地上。
他们不遗余力地把脑袋往地上磕，把他们或宽或窄的额头磕得发青，然后发紫，接着发淤，终至血流如注。他们的脑袋现在比裴度的仆人更加精彩，因为他们更加新鲜。
神人！……饶命啊神人！——神人！！……饶命啊！饶命啊！！——小的们再也不敢啦！……
鼠辈！——
……是……
还敢再欺负人吗？！——
……
今天饶了你们的狗命！——
……谢神人！——谢神人！！……
滚！！！——
那些生不逢时的兵痞，那些百无聊赖的兵痞，那些耀武扬威的兵痞，那些过惯了神仙般日子的兵痞，那些吃牛肉喝鱼汤还调戏姑娘的兵痞，来不及领旨谢恩，全都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他们人生的滑铁卢，就像胡证小时候家里请来的那个教头一样。胡证依然举着台杆潇洒地挺立在小饭馆当中，可是没有一个兵痞敢再回头看这位神人最后一眼。
围观着的群众，包括这个小饭馆的老板，老板十四岁的大闺女，跑堂的，还有胡证忠心耿耿的仆人们，早让胡证那声狮子吼惊得如鸟兽散，小饭馆外空出了一大片开阔地，足够这些拿破仑们自由驰骋。
这个时候，集市里除了胡证，只剩下躺在几案上的裴度。这位仿佛裹着湿被套的未来的晋公已经慢慢支起身，他现在正睁着惊魂未定的眼睛，看着一幅内涵丰富的图画徐徐展开。
（改写自《胡证》，见王定宝《唐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