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内蒙随笔⑤ 不教胡马度阴山

2024-05-16 本文已影响0人云行笔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在众多边塞诗句中，最喜的便是王昌龄这首中的后一句。寥寥数字间，一个民族最为豪迈的气魄便飞腾出纸面。只是这气魄，多有一些主观的空幻与缥缈，这霸气的“不教”中，终归还有着一个“但使”的前提。而这背后隐隐地潜藏着，我们对于边疆隆隆战鼓和的的马蹄之声的那种，难以明状的恐惧和忧虑。

从内蒙的乌海到包头，做普通绿皮火车有近两个小时的行程，包兰铁路和黄河在这段行程里是纠缠在一起的。你趴在车窗上可以尽情览阅，我们的母亲河在后套平原上所展现的那种舒缓宁静的风姿。再向北远眺，灰朦朦的天际线上绵延起伏着，如浪花般的一趟山脉，那边是阴山山脉了。那山在大的视野里，真的就如海边浪花般的平平无奇，然而在游牧政权如风般席卷漠北的年代里，那山却被南方的汉民族，长久以来寄以了能阻挡千军万马的期许。

阴山，位于内蒙中部，东西走向，其北面是蒙古高原的茫茫的戈壁，其南部是水网密集的后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从青藏高原奔涌而出，一路高歌北进的黄河便被它给阻挡了，在执拗了将尽一千公里后，才不得不又折回南方，去滋润哺育诞生龙的地方，成为我们伟大民族的母亲河......我们真的应该好好感谢，那位憨厚木讷、又倔强坚韧的阴山大叔，有了它的坚持，虽磨灭了些黄河上游为花季少女的痴梦，但终是成就了中游折返中原，哺育中华的母爱情怀。

我们国家的地理版图上，是从不缺乏名山大川的，无论从高度还是长度，雄伟还是秀丽上说，阴山都是难以进入百强。然而也正是这条被今人所经常忽视的山脉，在北宋之前，中原政权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们，何尝敢将自己的目光离开它旦夕。

从喇教胜地五当召回包头的路上，我们的车子穿越了包头北部的大青山。大青山在阴山山脉的中断，也是阴山山脉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大青山的主峰虽然有2338米，但如果考虑包头所在的平原其本身就有着千米的海拔，那大青山大部分山地也就只剩下了几百米的爬升，因而单就它的相对高度来讲，也就是中低山的水平。

我们的车子在山中盘桓时，无意间看到不远的山梁上，有一段残破的土长城，并立有一通石碑。开车的朋友知道我喜欢寻找古迹，便把车停在路边，我们爬上那道山梁，寻到那石碑下，上边用汉蒙两种文字写着——“赵长城遗址”。

所谓的长城，只剩下了一串爬行在山脊上的土丘，或者说是一串长城曾在此爬行过的痕迹，远远的山头上，有一座敖包一样的石堆，或许就是烽燧了。如果没有碑，我们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段土长城。而碑上的文字更是魔幻，赵长城，让我竟一时想不起，哪里的赵。

战国时代的华夏先民，就已经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战略控制线推进到了阴山山脉。这段赵北长城，就应是当年雄主博弈、将士拼杀、血染河山后所残留的一点印记了，而在我们的历史记忆中，完成这一伟业的，便是那位英明神武的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也是战国中期以来，一系列出色的改革家中的一员。由于赵国地处中原北部，与匈奴、东胡等北方游牧民族为邻，经常受到草原骑兵的侵扰。赵武灵王痛恨胡人侵扰，但也主动放下汉人的优越感，积极向胡人学习。他在国内首先推行服装改革，鼓励赵人放弃束手束脚的深衣，改穿短装胡服。而后推行军事改革，抛弃了中规中矩的战车，而大力发展骑兵和训练战士的骑射技术。

赵武灵王移风易俗的改革，当时在国内也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他身先士卒改换服装，逼迫贵族换服从而带动社会风气。而胡服利于骑射，拥有强大的骑兵之后，让赵国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赵国先是对其北方毗邻的，戎狄、鲜虞后裔的中山国给予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于公元前304年，征服今天晋北和鄂尔多斯高原，设置九原、云中郡，将农耕文明的触角第一次伸到阴山脚下。

如今即便消灭了中山国的强大赵国，也都已消逝在了历史的洪流里，唯有“胡服骑射”的改革所引发的震动，却是震古烁今的，它作为不能被缺省的那一部分文化基因，已然被牢牢地锁定在我们民族的染色体上。在其后漫长的历史中，我们总不时会面临“胡服骑射”的尴尬抉择，我们或许不愿意接受，可是我们却不能不也不得不接受。

古希腊有句格言说得好，“相信命运的，命运牵着走；不相信命运的，命运拖着走”，纵观历史，也是如此的。我们有顺应时代进行改革，主动迎合时代节拍而砥砺前行的；也有自持站在文化高位不思进取，甚至背逆时代潮流而被撕得粉碎的。而站在同样的黄天厚土之间，成与败，或许就看是否具有“胡服骑射”的那种，敢于接受的胸襟和善于接受的智慧，而这是需要海纳百川的恢宏气度的。

......

山风咧咧扑面而来，让人不得不颤颤巍巍地裹紧领口。我和那位朋友，站在残破荒凉的古长城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我们都没有多余的话，只空茫地望向西方的天际。那时夕阳将落，天边被染得血色的嫣红，亿万年时光雕刻出的山岭，被这浓重的色彩浸染得有些不真实，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它们很快将于这静谧中，成为黑压压地剪影。

“又一天过去了”，朋友掐灭了烟头。

“是的，又一天过去了”，我也掐灭烟头随声附和，而后在恋恋不舍地再望一眼莽莽群山。

有多少的日子，积攒了多少难以开释情感，似乎就游荡在这残破的城墙与粗犷的大山之间......那情感倒是真实的，如夕阳般绚烂，也如夕阳般稍纵即逝。

那情感中，既有“男儿何不带吴钩”的狂放，也有“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怨忿；

既有“将军白发征夫泪”的酸楚，也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坦然；

既有“笑谈喝饮匈奴血”的切齿之恨，也有“可怜无数山”的无可奈何；

既有“秦时明月汗时关”的历史之重，也有“长河落日圆”的物我两忘......

而或许，这就叫做“文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