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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你得是这棵树上的虫

2016-12-25  本文已影响1542人  马风
写小说,你得是这棵树上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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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一眼这题目,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沈从文汪曾祺这对师生。当时,汪先生在西南联大念中文系,沈老先生教小说写作。

汪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多次提到沈老先生的讲课,一点不像讲课,却胜过讲课,让他像一株小苗,得到了雨露滋润和普照的阳光,最后结成个小说家那样的大果实。这给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后辈们一个错觉,以为若能遇到沈老先生一样的老师,自己一定会梦想成真,起码顶半个汪曾祺。

这大概只能算是美好的奢望。和汪先生一道听课的,为数并不少,他的学哥学弟成为教授学者的,大有人在,可没听说还有谁成了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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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交代,我也曾经在一个作家班讲过小说课。二十几个学生中,原来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小说的,有四五个。他们就是在课堂睡大觉,不听我讲课,也会写,听了只是锦上添花。其余的,就很遗憾,把讲义背个滚瓜烂熟,硬是写不成有点模样的小说。

贾平凹,余华,迟子建还有别的小说家,也念过中文系或者作家班,可像王国维说的三种境界,他们写小说的本事,早就迈过了第一种,正向第二乃至第三种跨进呢,来听课,那是为了加快跨进的步伐。老师没有“教”的任务,拍手点赞足够了。

鲁迅学的是医科,与小说八杆子划拉不上。巴金去法国镀过金,可他热衷哲学和无政府主义,与小说没一毛钱关系。沈从文十五岁就当了兵,顶多算是完成了义务教育,在一支游击队队做护卫兵的五年中,看了不少闲书,还替人写了三十多封情书,成功地让那两个人终成眷属,可不知道小说是什么鬼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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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成个小说家,靠老师教不出来,最根本的一条,用带泥土味的话说,看你是不是这棵树上的虫。说专业点,是不是有这个素质和禀赋,说玄乎点,是不是这方面的才子才女。张爱玲12岁就写出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这就是“虫”,老天为她安排好了她得干一辈子写小说这种差事。

究竟是不是“虫”,挑主要地说,一,对事物有没有细致敏感的观察能力,传达和表现观察所得的能力,丰富饱满的的联想想象能力,深切透彻的感悟能力,多愁善感的情感转换能力等等。这么一些,当然可以通过训练养成,但那很费力,主要是从老妈的娘胎带来的,属于先天的。

二,属于后天的,有没有可以充分体验感受世间悲欢离合的经历,尤其少不得曲折坎坷的遭遇。杜甫说的“文章憎命达”,就是这个意思。曹雪芹的家事,要是没有先荣耀后衰落的“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暗暗似灯将尽”,恐怕是梦不成《红楼梦》的。萧红没那样由北到南的动荡漂泊,没有一个接一个的情爱伤痛,大概也就没了《呼兰河传》。沈从文说到自己的经历是“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史铁生坐了轮椅,才对生与死的感悟,那么入骨三分。

我刚读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这本书简直就是《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另种版本,有这样的人生积累,丰富,曲折,神秘,想不成为小说家,简直不可能。

古今中外的成千上万部好小说,都离不开一个原型母题,悲欢离合。学生问我,他从生下来一直顺风顺水,特“命达”,没有“悲”与“离”的经历,是不是写不了小说了?我说确实有点难,但不是绝对写不了。关键在于必须得依靠间接体验,填补上“悲”与“离”的缺失。

所谓间接,是把读的书中写到的和在市井里弄听到的,其他人这方面经历,经过体悟思考联想想象,还少不了虚构,推心置腹地移植到自己的经历中。像医院做移植肝肾手术,必须配型相符,血肉融为一体,方能成活。这种能力,也是小说家一项不可缺少的基本功。

一个五十岁的小说家,写二十岁的人物,容易。反过来,二十岁小说家写五十岁人物,就有点难。写异性人物,也难。曹雪芹一个大老爷们儿,笔下竟有百八十个水做的人,光正副金钗,就有二十四个,都活蹦乱跳的像站在眼前,真是了得。这仰仗的,也是间接体验。此外,暴力,犯罪,疾病,死亡,在小说中都是常见的桥段,可写这些怎么可能是亲自所为亲身感受,这都离不开间接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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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说过的那些能力和经历,共同汇聚成的资源,最后必须落实到稿纸上(现在应该是电子页面上),也就是小说成品。这当然离不开写作的本事,或者通常说的技巧。

技巧大概应该包含叙述方式(怎么讲故事),章法结构布局(故事怎么展开,推进,收尾),以及文字表达水平(描写,刻画,铺叙,对话等等)。可以经过学习,训练,实践,由生到熟,由笨拙到熟练,到顺畅,到高超,这是老师可以教的。对技巧领悟和操作程度,也是决定你最后能不能写小说,能不能写好小说的重要因素,这些可不是老师能教的。

我想强调说的,提高技巧除了笔下勤奋,更重要的途径是读书。读经典,当然越多越好,可是不妨把与自己写作追求相近的一两部作品,细读,精读,反复读,会有让你像佛门弟子产生醍醐灌顶那样的醒悟。此外,一定多读杂书,越不靠谱的越好,可以开阔题材领域,点燃灵感的火花,助你胡思乱想,更能涨姿势,增加你小说的血肉。

假如硬是要做个分配,能力与经历那些是五,技巧也是五,这就有了十成把握,可以成为优秀小说家。假如能力经历是四,技巧能达到六,或者能力经历是六,技巧是四,两者彼此弥补,虽然够不上优秀,但还是达到了小说家的及格水准。再往下递减,都在四以下,也可以写,然而企望上升到较高水准,就不怎么现实了。我这样说,只是为讲着方便,实际情形绝不像配方,那可复杂诡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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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小说这棵树上的“虫”,那就回头是岸。有志者事竟成这句格言,可信度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然而,对写小说,绝对是误导,切莫上当。

我刚工作,同住一间宿舍的大哥,将近而立之年,仍单着。他是个读书党,几个纸皮箱里,桌面,床头都是书。而且几乎全是大部头的外国长篇小说,不少书,我在大学上外国文学课,也没听说过。过了些日子,慢慢知道了,他立志要当个小说家,正在构思一部小说。

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环境不好,无法专心致志写小说。结婚后,增添了繁琐的家事,多了骚扰,写作更是有如逆水行舟。接下来,一连换了好几个工作,始终不能如愿。于是还不到五十岁,干脆提前退休,躲在一间小屋里,趴在桌上爬格子,成了专业作家。

三年后的某天,他来到我家。人已经枯痩成一根树桩,结满红丝的双眼,射出兴奋的两道光。我惊异中,他把一摞厚厚的稿纸,放在桌上,沙哑着嗓音说,披阅五载,增删三次,我的长篇,四十万字,大功告成。

第二天,这四十万字,就寄往北京的一家大出版社。几个月后,退了回来。接着寄给差一等的,又退回来。回头寄到省级出版社,不久又退回来。再寄到市一级出版社,仍然。被退回来。

再见到他,我真的有点不认识了。在一个小胡同,弓着腰,晃晃悠悠走着,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他说,刚从江边回来,那四十万字,一千张稿纸,一张一张地撕下来,跟着浪花,付诸东流。十年一觉小说梦,醒了,彻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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