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以后|我们对自然充满敬畏
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叶赛宁
1987年5月19日,苇岸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海子来找关于大地的书。他说至今还没有看到一部这样的书,梭罗的《凡尔登湖》沾点边。我提到汉姆生的《大地的成长》和俄罗斯的作品。大地和季节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就如安详和麻雀与村庄的关系。”
这是苇岸生前拟出版的唯一本书《太阳升起以后》中的一段话。
苇岸的作品,最为诚实地体现了托尔斯泰式的对于真理的宗教般的追求,平易而且朴素。在他的身上融汇着梭罗的朴实、爱默生的睿智、法布尔的细致与利奥帕德那种对自然深沉而敏感的爱意。
林贤治在《未曾消失的苇岸》中对苇岸的一生评述道:“这是一颗充实的种子,但我怀疑他一直在阴郁里生长,虽然内心布着阳光。当他默默吐出第一支花萼,直至凋谢都未曾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他的书,连同他一样是寂寞的。”他在这个他并不满意却又热情爱恋着的喧嚣的世界上生活,总共不足四十个年头。
这是一颗热爱着里尔克、亚姆与索因卡的广博而善良的心,他拥有着白桦林般淳朴正直的灵魂。
苇岸总是以最接近生命本源的方式写作。
在他的笔下,语言仿佛天空的花蕾,语言仿佛世界之光,照亮着事物的核心和本质。他敏锐地感受着大自然中季节转换所带来的生命力。
像海子一样,他拒斥传统文人的写作方式,“他们将一切变成了趣味。”他的文字展现的不是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与明哲保身,没有形而上的时间。他观察和赞美着太阳、月亮、大地和小麦,自然中最可爱的生灵:胡蜂和各种蜂类、蝴蝶、麻雀、其他飞鸟、林木以及鸟巢。他旅行、漂泊、阅读、思考,他热爱自己的内心生活、热爱自然与人生、书籍,热爱俭朴、劳动、汗水,热爱黑夜与黎明。
旷野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寂静的尘土只为他而落。他的全部创作奔赴着的只有一个方向,即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
而在中国广袤的农村呢,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式的变迁。
苇岸沉重地指出:“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太阳升起以后》)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与人类理性自满的膨胀,人类所取得的每一个进步也都相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传统的消泯、信仰的迷失,我们一边为人类改天换地的伟力而欢欣鼓舞,一边又不得不亲口品尝人类因盲目而自酿的苦酒。
生活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人们,季节的轮回开始从眼中淡去,人类正变得脆弱而精致,也越来越缺少生命的活力。
以传统农业文明为立国根基的中国,受到工业文明的冲击尤其巨大,其破坏与对传统的撕裂更加猛烈。不要说年节气氛的淡化,现在还有几个人能完整地被初曾以其名称的优美、生动、准确而使我们感动的廿四节气呢?
这些如田园风景与中国古诗般晶莹珍贵的名词,体现着汉语的简约性和表意美,却也正在无情地遭到遗忘。
记得曾看到《南方周末》报道说,作为未来城市设计大手笔的金华新城区决定以廿四节气来命名街道,这也许是个好的预兆。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却出自一个外国城市设计师的创见。
无论怎样,人类文化的沙堡是建筑在大地之上的。想一想田野往昔的繁荣,想想我们梦想着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就会知道,土地不是奥德修斯的女奴,不是一笔可以被任意役使和处理的财富。它是我们生命与传统的根源,是我们全部价值与意义的承载者,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所在。就如利奥帕德所说的,人类只是一个由各个相互影响的部分所组成的共同体的成员,这个共同体还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
“我们倡导土地道德就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平等的一员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
——《沙乡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