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11)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跟着靡靡出门,跟着她坐公交车,去电台街上班。店里的人依旧很少,两只猫懒洋洋地伸长四肢躺在沙发上睡觉。靡靡在吧台里跟着阿炜学做咖啡拉花。
“书架第三层有碟片,你看看喜欢什么拿出来放吧。”她说。
随意地翻了翻,全是外语片。
我走到窗外的小花园里,握着靡靡送过来的咖啡。地上铺着细碎的鹅卵石。几个圆形藤编座椅。池塘里几条红鲤鱼游来游去。浮在水面的藻类植物缠绕延伸。
直到她又过来看我,“这个送给你吃,”小碟里放了几块绿色的圆形饼干,“抹茶曲奇。”靡靡在我旁边的藤椅上坐下,“小声,别让别人看见啊,让我偷懒一会儿。”
“明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请了半个月的假,时间过得好快。“真心不想去,不去,就喝西北风吧。”我无奈地说。
“上班,领工资,养活自己。”她给我分析上班的必要性。
我看着池塘底部那条刚刚游走的红得鲜艳的鱼,“这儿还需要人手吗。”
“你觉得呢。”她示意我看看空荡的店内,没有一个客人。
“确实啊,随时会倒闭的样子。”说了句心里话。
“这个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了。”靡靡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璀璀,这里不适合你,工资蛮低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何况像我这样还要养家的人。
“那你在这儿图什么。”无外乎我猜的那些因素吧。开满蔷薇的院子,日本菜,猫。或者还有,阿炜。
“打发时间。”她脱口而出。
竟然只是这样!
靡靡对我来说,是一个未知的谜。除了知道喜欢网游,喜欢种花,喜欢猫猫狗狗,爱笑,善良之外,我对她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她是属于什么性格,情绪也是变幻莫测。有时候挺开朗,见人熟,三两句话就能拉近与陌生人的距离。花见花开,车见爆胎。感情也是直接,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比如她从来不吝啬表达对阿炜的喜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有时候又无比沉默,程度甚至超过我。长时间一言不发,她的眼神透露出她在思考,对一个问题万般纠结,或者又是在回忆,时间可能拉长到很久以前。她从来不刻意对我提起关于她的往事,我也没有窥探别人秘密的强烈好奇心,只是从平时聊天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一些琐碎的情况。靡靡比我小三岁,一个人从外地来到贵阳,之前住在半山的一间只有几平米的屋子,到处打工,基本都是餐饮行业。父母早逝,养父在她成年以后留下一大笔钱,消失了。
下班后从不跟同事一起聚会。直接回住处,抱着电脑玩到很晚。找她聊天,有时候她会回复很多,也有时候只是哦哦嗯嗯应付几声。她几乎不打电话——起码在我和她住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电话打来给她。哦不,有一次,只有一次。那唯一的一次令我印象深刻。手机响了很久,铃声是野娃娃乐队版本的《一瞬间》。她懒散地接起来,懒散地说喂,懒散地听,再回应几句,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然后就挂了。视线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她挂掉电话,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激烈地敲起来。“现在真是好词穷,完全没有以前那种贫嘴吵架开玩笑的轻松感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嗯?”有点跟不上节奏。
“净说些废话。最近怎样,还好吗。还可以,一般点,将就吧,你呢。我也差不多。然后沉默,幸亏不是面对面,不然会尴尬得长出胡子来。再然后又同时说,呃,你早点休息吧。嗯嗯,你也是。”
她终于从游戏里抽离出来,回应了我疑惑的眼神。几秒钟之后,她朝手机努努嘴,又转过头去,“是我老家的朋友。”又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也是唯一的朋友。”
“现在呢。”
“还在老家啊,过得好好的。帮我照顾着猫咪。”
“如果不经常联系,生疏也是难免。感情一旦疏远,连问候都成了多余。”我挨着靡靡,躺了下来,她的后背看起来特别瘦削。“多余……总好过没有吧……”
“回忆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我曾经用过很多严苛的方式来限制自己,后来发现一切都是白搭。璀璀,你觉得你可以从现在起忘记他吗,或许你在回来的那天就决定要重新开始,那么这几天,你真的重新开始了吗。我没有听到你提起他,你是放下了,还是正在过渡期,有时候回忆这个东西很奇妙,它会长时间潜伏,期限不明,一旦过了那个期限,它就会像出闸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倾泻出来。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别刻意回避什么,该来的就让他来,即便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不过,堆积久了,只会越来越模糊,心里也会越来越没有感觉,所有的过往貌似变成了别人的事。到最后,每每想起,都会想吐。”靡靡跟着躺下。我们头靠着头。“要是想起他,或者心血来潮想要去想起他,你就跟我说,说多久,重复无数次,夹带私人情绪,都可以。直到有一天他变成你回忆里的陌生人。总会过去的,璀璀,一切都会过去。”
“嗯。”我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床单上,渗透。小团的圆形印渍。
“月饼你要吃哦。”庆辰穿着那身土黄色的工装,远离了我的生活。
不久之后,秋天来了。
在多场考试的折磨下,我的脑血管好像出了问题。持续头晕,膨胀,动弹艰难,连抬眼看一下面前的人也会晕眩难忍。血液凝固,像黄金周高速路上不顺畅的交通,缓行,蠕动。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直被忽视的母亲的疾病,让她饱受折磨的疾病,让她年过半百之后呈现出萎靡的丑态的疾病,这些所有的一切疾病,将会更早地入侵我的身体,在我身上留下无法痊愈的后遗症。我会遗传她全部的病症。走路的时候,洗碗的时候,下班打卡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会一头栽倒在地,血管爆裂,半身不遂,甚至猝死。
要不要提前写一封遗书,放在抽屉里,或者夹在某一本喜欢的书里。
如此真实地接近死亡。
于是,不上晚班的那几天,会去爸爸工作的阅览室借电脑写遗书。万千思绪却无从下笔。写了删,删了又写。在我的遗书写了超过三百字的时候,真的出事了。
走路,微笑,打招呼。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不过那个人不是我,是爸爸的同事。
吃过晚饭来阅览室值夜班,刚迈进大门,便栽倒在值班室门口的一株约半人高叶片宽阔生长茂盛的植物旁边,栽倒在关了电脑走出来与他碰面同他寒暄的我的面前。重心失衡,摔落。闭着眼,呼吸急促,嘴唇发紫,肚皮裸露在外,尿失禁,裤裆湿了一片。
意识瞬间空白,拨电话的手颤抖得厉害。
120先到。一个长发女医生蹲下检查,口述给记录人,血压无,脉搏无,心跳,无。
随后是家人,带着恐慌的神情,无法接受眼前事实,恳求医生抢救。死者妻子说,他患有高血压。说完就撕心裂肺痛哭起来。哭声在狭窄的过道里久久回荡。
单位领导也来了。表情严肃,一边安慰家属,一边商量着打电话向上级汇报情况。
最后又来了七八个人,像一个团队。他们说,刚刚还在一起吃饭,刚刚分别,分别后连一条街都没走完就接到噩耗。一脸的难以置信,和无可奈何。
爸爸站在我身边,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我们一起回去,黑暗的街道,路灯只零星亮了几盏。他没有放开我,一直拉着。“刚才吓到你了吗。”
“没有。”我说了谎。
偶尔路过有黯淡光线的地方,隐约可见地上两只拉长的身影。跨大步子去踩属于自己的那只,却怎么也踩不到身体的部位。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我得做完一些事,说完一些话,见完一些人,我不能有遗憾,那会让活着的人怄死。如果有特别想联系的人,就打电话给他,如果特别想见面,那就见面。不要拖延行吗,立即行动吧。于是我打了庆辰的电话。因为他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
“喂。”他显得很兴奋。
我反倒拘束起来,“你……最近怎么样啊。”
“就那样啊,我正想找你呢。问你个事啊,你还要去贵阳吗。”
“还不确定,在等通知,估计要到下个月才安排政审吧。”
“这样啊,”他的声音会让我感觉不那么难过,“告诉你哦,我也要去贵阳了。”
“真的吗。”我的乌黑的眼睛大概明亮了几度。
“嗯。上个星期的招聘会我找到实习单位了,在贵阳小河那边的厂里,等期末考试考完了我就过去。”
“恭喜你啊。”
“如果你也去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在那边没什么朋友,以后我们要经常见面好吧。”
“要见面,还用等到以后么。”我竟然主动约他,太不矜持了。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
在天气逐渐转凉的季节里,我们开始约会了。地点通常定在新街对面的喷泉广场。隔了几个月后第一次见面的庆辰穿着一件洗褪色的廉价夹克衫。
“好冷。”他缩了缩脖子,手揣进裤袋里。
晚饭吃了香辣虾火锅,配菜点了魔芋和金针菇。后来才知道庆辰非常喜爱金针菇。
“要啤酒吗。”我问。
“可以来一瓶。”他咧嘴笑起来。
吃饭的过程中我们说话很少,大部分时候我是在看着他吃,他吃得很认真,剥虾皮的样子特别专注。我的头晕症状仍然没有减缓,还讳疾忌医,连去医院看个门诊都没有勇气。庆辰的脸太好看了,棱角分明,五官精致,黝黑的肤色使得眼睛特别亮。“你快吃啊。”他说。“嗯。”我回应道,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菜,他面前的碟上很快堆积了一堆虾壳,像一座粉红色的小山。“喜欢就多吃一点。”不知道庆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会恋爱,他会交女朋友,跟他一样的年纪,二十出头。那个女生每天都会和他腻在一起,每天陪着他,和他面对面吃饭。每天都可以看见他。好难想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早晚的事吧。我扶着额头,没让他看见我这未雨绸缪的写满心痛的脸。
录用通知正式在网上公布的那天,我们又约着见面了。在医药专科学校后面的巷子吃烫菜。“恭喜你啊。”他说,“这次该我请你了。”
“昨天我去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我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原本担忧的身体里埋的那颗炸弹根本就不存在,医生说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心态不好导致轻度头晕。“开了一瓶药片,两块钱。我只吃了三片。”
“那现在好一点没有,头还晕吗。”
“全好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样清醒的感觉了,我还以为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呢。”
“哈,讲那么严重。来来,快吃饭,丸子好像熟了,快吃快吃。”
吃完饭后我们去老城区喝酸梅汤。顺着旧城墙一直走,走到河边。那天天阴,没有太阳,钓鱼的人可真多。庆辰太不爱说话了。他步子很快,走到前面又回头等我。“去爬山吧。”他提议。半山拐角的地方有人摆摊画像。“这个我会。”我说。拿纸巾擦汗。
他笑,“男人画成女人对吗。”
“去你的。”伸手要打,他躲开了。“我是真的会。”
“哈哈,才不信。”他笑着跑开了。
跟庆辰在一起,整个人都很轻松。就这样走走停停,偶尔小跑,我们到了山顶。亭子里有几个年轻人在玩扑克。“这里风好大。”庆辰站在护栏那儿。我跟过去,和他并肩站着。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区。
他开始吹口哨。竟然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
太让我吃惊了。
在山顶坐了一会儿,小跑下山。下山后,道别。坐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
我们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网上聊天,打电话聊天。我还帮他修改了毕业论文。
后来,我的遗书停止了续写。
再后来,庆辰去了贵阳。再再后来,我也去了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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