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在盛夏的时节,田地里四处都传来收割机轰隆隆的响声,每一方小小的方块田,就是这家人一年的希望。
树上的蝉鸣叫了一个夏天,河边滩涂上昼伏夜出的青蛙此刻却沉寂下来,他们比这些愚蠢的蝉要聪明一些,心知要等到天气转凉才出来歌唱。
我是一个麦客,在这黄土高原上,我可能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麦客。
在黄土高原的麦浪中,人们喝着啤酒交谈时,总会看着一个带着破旧草帽的人,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麦秆,一头早已被他泛黄的牙齿咬的皱在一起,另一段还像个高傲的骑士一般挺的笔直。
草帽上破了个洞,其实不止如此,帽檐的麦秆也散开了,眼看过了这个夏天,就要换新的草帽了,他身体佝偻着,这是长年在地里割麦子养成的,他们管这个叫职业病,后面的布包里面有着锅盔和一个军用的水壶。
在刺眼的阳光下,水壶中再也倒不下一滴水。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麦客了吧,我这样想,我给人家干活,从来不喊不叫,不张罗,在过去,原上的人看到这份装束,都会热情的请我去家里,吃一碗干面,喝一碗面汤,好生招待着。
我越走越远,眼看就要走出陕西地界,在这黄土高原上,可能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吧。
这块麦田长势极好,可以看见种的时候下足了功夫,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翻土,都是人工一丝不苟当然完成。
他递给这个老汉一支烟,然后自己取出盒子里面最后一只烟,从背后的包里,取出来一个铁盒,晃一下,里面当啷啷作响,打开之后,取出打火机,先给老汉点上烟,自己一手挡着风,一手点火,然后有慢悠悠的将火机装在盒子里,讲盒子装在了包里。
深深的抽了一口烟,露开干裂的嘴和发黄的牙齿,他看着这片麦田,竟发起呆来。
多好的地啊,多好的麦子啊,还好,还好,这块地在崖上,收割机上不来,还好,还好。
他抽完烟,浊浊的吐出一口气,在这麦浪,气浪中升腾。
要干活了。
这把刀不知道在家里磨过了多长时间,如果放在战争年代,他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兵器制造师,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麦客。
镰刀把手是弧形的,只露出一小节光滑的木头,剩下的部分全部用布包着,上面有一块地方已经被汗水浸的乌黑,和刀面相映成趣。不知道是这几年已经找不到活,还是他过分爱惜这把镰刀,那锋利的刀面上,一粒泥土也没有,若是你凑近问一问,保管闻到的是磨刀石的味道。
他要开始了。
刷刷刷,镰刀就像铡草机一样,一茬一茬收割着麦子,弯腰,出刀,往后一勾,一把麦子就从田地里分离出来,到了他的手上,再这样重复两三次,怀里就有了水桶那么粗的麦子,再割下一小撮,将麦子全部包裹住,一转,一用力,打一个结,一捆麦子就已经收好了,直挺挺的站在地里。
说真的,我有点想家了,家里的什么都好,井里渗牙的冰水,打谷场上的谷堆,老式收音机里面的秦腔,拿麦子换来的西瓜,一碗干面,一个喝过露露的瓶子制成的茶壶,窗外没完没了的蝉,还有那一转眼就记不起的从前。
嘶,我的思绪从记忆中醒来,手指上的疼痛让我不得去怀疑刚才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手上的口子还在不停的往外流血,一淌到地上,就马上变成了黑色融入了这黄土高原。
草帽也遮不住这该死的太阳,我的脸被灼的火辣辣的,眯眼看了一眼在地边的老汉,还好,他还是刚才的动作,顶着草帽,靠在树下已经睡着了,身后的地里已经堆了上百个麦捆,眼前还有二分地,结束了就回家吧,我想着。
干枯的嘴唇把伤口咂了两下,紧了紧手里的镰刀,动作又继续重复,只是再来时,有些僵硬。
刚才好像在做梦,哪里有什么西瓜,说什么秦腔,崖下的平底里收割机还在响着,女人们的也做好了饭送到地里来,慢慢的,收割机也停了下来,但是我还不能停。
在老汉家里,我不止一次的将手藏在身后,那个伤口就在那里,老头给我付了钱,一亩地,刚好是七十块钱,老汉给了一百块钱,说不用找了。
有些难为情,但我还是开口了,时间长不说话的喉咙竟然在此刻声音有些变形。
“叔,你这块地,收割机上不去明年我还来”
“还来啥啊,就是因为收割机上不去,这几年把人还要整死,我思量了一下,不种了,费事,给队里黑娃承包了,让他去种果园吧。”
我走了,留下了三十块钱,还有我把扇破草帽,我不知道对于老头来说算不算是破烂,不过我也顾不上了,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麦客这个职业了,我只想着回家,听一下那旷古的秦腔,吃一牙西瓜,等到秋天,把家里那块地也承包出去,就去外面打工吧。
麦客,那是老一辈人的事情了。
<完>
2017年6月3日
——万佳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