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

梅雨眷恋着江南大地迟迟不肯离开，但来自大洋的云彩逐渐难以匹敌盛夏骄阳，四散瓦解开来。云层缝隙间倾泻而下的阳光瞬间就将湿漉漉的大地燃得滚烫，水汽氤氲到半空中，在太阳打盹的时候重新凝结成雨点飘落人间。这时节人间是一个大蒸笼，万物都被热浪熏蒸得沉默，只有没见过春天的蝉还在执着地演奏着单调的歌曲，千万只蝉的合奏将一种盛大而孤独的旋律一点点敲进人们心中。在岁月的一边，人们用欢笑和眼泪迎接新生；在岁月的另一边，人们用眷恋和叹息祭奠过往。

我坐在喧闹的饭桌上庆祝一场意外的重逢，我的右首坐着我曾经的化学老师。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看望过曾经的老师们，阔别多年，老师迎来又送走了一群又一群年轻的身影，我也在自己的道路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在我走到千里之外的他乡，转过一个路口后十分巧合地再次看到老师熟悉的模样。那么多年过去，我居然还在老师那里留有印象，透过老师看到我时那种略带惊讶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穿着校服的自己。在老师和我的一问一答之间，一种尘封已久心绪忽然涌上心头。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教室窗外高大的樟树在微风中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绿油油的叶片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我刚刚做完一套理综化学选择题，等待着讲台上的老师公布答案，我的心弦随着窗外树枝摇晃的节奏而摇荡，既忐忑，又期待。那时的我曾以为高考是人生中最难落笔的试卷，但走到了今天我逐渐意识到人生路口的抉择根本就找不到答案，有时荒唐可笑的混乱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在饭桌上我突然想到，要是身旁的老师还能像当年一样给我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一份标准答案该多好。走出了那扇熟悉的学校大门，人生的考试其实才刚刚开始，所有的空白都必须由自己一点点填满，对与错背后隐藏的全部命运都必须由自己来承担。当年的老师在今天无法告诉我任何答案，她于我只能做一个安静的往事见证者，她坐在我身边，我通过她听到青春年少的自己滚烫而热烈的心跳。

饭桌上不时爆发出喧腾的笑声，坐在我对面的学长们在觥筹交错间回忆他们的青春故事。青春果然是一段美得动人心魄的时光，即便是和我无关的故事从我不曾相识的人口中讲出，也足够让我开怀，就好像生长在盛夏时节的狗尾草遇上了远方吹来的风，忽然挣脱了闷热的束缚，终于回想起刚刚从漆黑的泥土中萌芽时看到的那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在说笑的间隙我偷偷观察圆桌对面的几个学长，有的正襟危坐，谈吐中仿佛绷着一根弦；有的梳着精致的头发，脸上挂着上午的笑容，嗓音低沉而柔软，如果再配上一身西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陆家嘴那些高楼里来来往往的上班族；还有的频频端起面前的酒杯，说上一段话引爆全场的欢声。我在桌边努力想象着他们中学时代的模样，但想象的终点总是回到我自己的故事，在热闹的饭局上，我一个人孤独地徜徉在记忆中的校园里，现实和记忆逐渐交错而模糊不清，一片朦胧中我感到有点唏嘘。曾经的少年都一步一步走向中年，青春岁月里的感动与遗憾都通通倒在了那小小的酒杯里，端起来，一仰头，那晶莹剔透的液体滑入咽喉，辣得人热泪盈眶，咽到肚里，却还是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暖意涌向心头。在类似的场合有的人总要喝得酩酊大醉，我曾嘲笑过他们的痴狂，现在看来也许在心底里那些看不见的角落，他们也在偷偷纪念着某些忘不掉的人和事吧。

从餐厅离开，天空中又飞起了小雨，漫长的雨季零落了无数花儿，只留下那些最饱满坚韧的叶片去迎接夏天的滚滚热浪。但我走在路上却远远看到一丛雪白的花朵在黑夜之中开得如繁星般灿烂，那是很早以前就让我暗自赞叹的夹竹桃，它从春天的尾巴一直盛放到了夏天；从夹竹桃树下走过，穿过一个桥洞，迎来一阵清香，抬头一看右手边那个在往日平平无奇的池塘此时此刻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春天里暗淡的水塘到这时候反倒焕发了新的生命力。在这个闷热而寂寞的季节里还是有一些春天的影子被保留下来，也有一些新的生命在逐渐为自己开辟道路。蝉鸣依旧，仿佛一首杂乱的送别曲，在曲声中所有恋家的孩子都要扬起通向未来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