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局与劫
翻开波澜壮阔的中国近代史,李鸿章是不可不读的一页。
晚清中兴名臣;东方俾斯麦;慈禧眼中“再造玄黄之人”;权倾朝野的中堂,丧权辱国的汉奸……对李鸿章的评价可谓分化至极。而李鸿章则自评为“大清的裱糊匠”。究竟是风骨贤良,还是乱臣贼子?回首漫漫岁月,凝聚缕缕遐想,李鸿章,却始终无法盖棺定论。
百年近代史,对中国来说,是艰难的关卡,是沉重的叹息,是涅槃的烈火——传承五千年的帝制已日薄西山,渡洋而来的欧风美雨正方兴未艾;大清帝国的荣耀在这里折戟沉沙,追求自由民主的魂灵却从此生生不息。近代的中国,是一个辽阔的舞台,各方角色,浓墨重彩;几家政权,荣辱兴亡。
对晚清的士人来说,他们更是矛盾重重:身后是千年儒化的伦理纲常,眼下是势如破竹的科学民主。站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路口,当何去何从?
历史不会说话,但历史的创造者用自己的一生给出答案。康有为选择上书变法,翁同龢保守旧制,张謇实业救国……而李鸿章,给出了一个最传奇,最丰富,最难以定论的答案。
李鸿章早年,出身世家又才识过人,以“年家子”身份投帖拜在湖南大儒曾国藩门下,学习经世之学,奠定了一生事业和思想的基础。曾认为其“才可大用”,对其期望殷殷。至于湘军之下为幕僚,一番磨砺。后在曾国藩帮助下组建淮军,“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力战太平天国,镇压捻军。擢为朝中重臣。
李鸿章清醒地看到清朝与西方的器物差距,得出“练兵以制器为先”的结论,主持开启了中国近代化——洋务运动。李又认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他身体力行主持创办了江南制造局,金陵机器局,接手天津机器局,于是,中国近代早期的四大军工企业中,李鸿章一人就创办了三个。
尔后,李鸿章将洋务运动的重点转向“求富”。他督办创立了“轮船招商局”。这是中国第一家民营轮船公司,也是中国近代最大的民用企业。承揽了朝廷“官物”运输一半的运量,而其随后展开的客运业竟挤垮了英美合办的旗昌公司;李又完全不理会“地脉”,也完全不理会洋人,看到了电报业蕴藏着极高的军事和民用价值,成立了由清朝国政府的银子作为投资、以赢利为目的的电报公司。可谓远见卓识,气魄非凡。
李鸿章深切意识到,列强的威胁来自海上。因此,从七十年代起,他就开始提出“海防论”,积极倡议建立近代化的海军。于是,他一手督办了时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七的北洋水师。但是,清廷文恬武嬉,内耗众生,户部迭次以经费支绌为借口,要求停止添船购炮,自此,北洋海军的建设陷于停顿、倒退的困境。在甲午中日战争中,李鸿章又一心想保存实力,畏战不前,最终使北洋水师被全歼于渤海湾海港内。至此,李鸿章前大半生的事业结束了。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八日,李鸿章被慈禧太后任命为全权大臣,赶赴日本议和。尽管行前清廷已授予李鸿章割地赔款的全权,但他仍期望“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与日方代表反复辩论。在第三次谈判后,李鸿章于会住处的路上遇刺,世界舆论哗然,日方因此减款一亿两白银。李鸿章竟言,如一枪减一亿两,再打我两枪吧。使人潸然泪下。
又据说他在签字前的最后关头,曾经老泪纵横地对使团的美国顾问科士达说:“万一谈判不成,只有迁都陕西,和日本长期作战,日本必不能征服中国,中国可以抵抗到无尽期。日本最后必败求和。”这番言论竟准确预见了半个多世纪后的抗日战争形势。如今读来,不知应喜应悲?
也正是因为马关签约的强烈刺激,李鸿章发誓“终身不履日地”。两年后他出使欧美各国回来,途经日本横滨,再也不愿登岸,当时需要换乘轮船,要用小船摆渡,他一看是日本船,就怎么也不肯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在两艘轮船之间架了一块木板,75岁高龄老人,在晃晃悠悠地海面上,毅然决然地蹒跚着步子,慢慢腾腾地挪过去。
然而,就是这样的拳拳之心,却因马关条约导致国内民愤四起,而又不能指责清政府为慈禧倾尽国库一心筹备万寿庆典,故将矛头指向了李鸿章,李鸿章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做了清朝丧权辱国的替罪羊。甲午战后,李鸿章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务,投置闲散。
1900年6月,八国联军入侵,清朝国宣布与各国进入战争状态。此时的清政府早已是风雨飘摇,朝中无人可用。朝廷又下诏,将李鸿章由两广总督重新调任为清朝国封疆大臣中的最高职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慈禧的一纸任命是:“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并连续电催其北上。
李鸿章乘轮船至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迁延观望,部下及亲属也都劝其以马关为前车之鉴,不要再北上,以免又成为替罪羊。直至7月30日,北方局面实在无法收拾,慈禧在逃亡途中电催李鸿章北上。
1900年8月15日,清朝国都城沦陷,政府和朝廷逃亡。9月29日,李鸿章到达天津。10月11日,李鸿章到达北京。
由于心理压力巨大,李鸿章病倒了,他在拜会英、德公使后回贤良寺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故作拖延以“漫天要价”的联军沉不住气了,他们唯恐朝廷再也没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一个耗尽“中国财力兵力”的“议和大纲”终于出笼。
1901年1月15日,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在“议和大纲”上签字。国人声讨又起:“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
李鸿章开始咳血了,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想尽快地结束谈判。可“议和大纲”签字后,联军并没有撤军的迹象。各国的态度是:必须把赔款的数额定下来。
此时的李鸿章,已经没有力气与洋人争来争去了,他吐血已经吐到了“濒危”的程度。
李鸿章躺在病榻之上,指挥着下级官员把损失降到最低点———从一开始提出的10亿两白银降到4亿5000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4亿5000万两,是对4亿5000万中国人所定的数字,“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已是末路穷途的李鸿章,最后一次代表大清帝国接受了侮辱。
签订完《辛丑条约》,李鸿章在签字回来后大口大口地吐血——“紫黑色,有大块”,“痰咳不支,饮食不进”,被诊断为胃血管破裂。1901年11月7日李病逝于北京,享年79岁。
诏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谥文忠,赐白银五千两治丧,在其原籍和立功省建祠10处,京师祠由地方官员定期祭祀。清代汉族官员京师建祠仅此一人。
叱咤晚清政坛的传奇人生,至此划上了句号。
李鸿章的一生,功勋卓著。他饱读诗书文韬武略,对晚清朝廷忠心耿耿,有着传统士人的气节与民族自豪感,尤其是在出使西方时,展现了民族的气度与智慧,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在与西方列强的周旋中,用尽手腕,挖空心思,为谋取国家利益呕心沥血。
他岂能不知“以夷制夷”只能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然而他只是一个处处受掣肘,时时遭怀疑的汉人重臣,他只能左支右绌,尽力裱糊风雨飘摇的清朝廷罢了。他一生签订了30多个条约,成为清朝的替罪羊,世人多嘲讽,多谩骂,又是否看到他的辛酸,他的无奈?
当然,李鸿章也有他的缺点。他在洋务运动中敛财,素有“宰相合肥天下瘦”之称;他在签订条约过程中多次收受洋人贿赂,为人诟病。我无为其辩解之意,贪财是为不对,然而若将谩骂之人置于李之高位,恐怕所搜刮民脂民膏于李十倍有余,而作为半分不到吧。
1843年,李鸿章北上进京,意气风发少年郎,曾作《入都》诗一首: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即今馆阁须才日,是我文章报国年;
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徧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1901年,病榻上的李鸿章,备受屈辱,含泪写下临终诗: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58年沧海桑田。
而今写来,心中亦感十分沉重。悲哉,李中堂!以其雄才伟略,若是生逢盛世,没有那么多掣肘,身后是强大的后盾而不是软弱的族群,他定当是一个伟大的建造者,而不是一个可悲的裱糊匠。
梁启超说“当戎马压境之际,为忍气吞声之言,旁观者尤为酸心,况鸿章身历其境者!”他“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这几句评价怕是再恰当不过了。
愿世间更多李鸿章之才识,再无李鸿章之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