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

      正月里的某日中午，前往城北一家饭店和亲友聚餐。无意间发现，饭店隔壁的小区，竟然是我三十年前的故居。

      怀揣着莫名的悸动，携同父母妻女一行五人，当下就开始了旧地重游。

      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被改革春风吹起来的典型社区。虽然离我现居地才一小时车程，但自从搬家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回来。游览名人故居，无非是遛一遛那些置身事外的景点；而此刻重返自己的故居，感受很奇特，仿佛不觉间进入了一个时空错乱的平行世界，好像眼前所有景和物都自带着一层陌生又熟悉的滤镜。

      环顾四周，老小区原本就不宽裕的空地，已被各式车辆停放得满满当当，到底是以前的娃儿幸福，随处都能踢球跳格子玩捉迷藏。放眼望去，一幢幢排列齐整的六层楼洋房，外表涂料不知被翻新了几遍，在午后暖阳的渲染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嫩不少。

      再往里走一些，是我待过的幼儿园，如今门前成了塑胶场地，摆着各种晒满了衣物被褥的健身器械。记忆中，这里曾是一片草坪，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坐在这里从事一项“非遗技艺”——织毛衣，这大概是当时兴趣班老师唯一有兴趣的技艺，自然不分男女地倾囊相授了。

      不多久，就来到最后一幢的单元楼下。“爸爸，这就是你小时候的家？”女儿的声音让我如梦初醒，搬家那年我正好七岁，旧地重游却成了七岁孩子的父亲，真不晓得时间都去了哪，谁又敢说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嗯，上去看看吧。”大手牵着小手，拾级而上。陈旧的楼道比想象中整洁，每一层都装了声控灯，家家户户都安了防盗门，科技一直在进步，文明却很难说。

      终于，站在了501的门前。虽然进不去，但我知道门后就是那略显逼仄狭小的四十平米，它承载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七年时光，这是我阔别至今却无数次梦里回来的地方。闭上眼，脑海中早已定格的零星片段，一堆堆鲜活地苏醒过来。录音机里传出了克莱德曼悦耳的钢琴声，厨房中弥漫着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的美味，傍晚爸爸抱着轻度恐高的我坐在阳台扶手上看日落，睡前妈妈在枕畔和我异口同声地念着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

      “吱呀”一声，回忆戛然而止，隔壁门开了。站着一位身型伛偻须发灰白的老人，对视两三秒后，父母认出他是曾经的邻居，比我们晚几年搬来这里。老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明显有些耳背，双方就这么连说带比划地交流着。

      “你们好。”一个短发秀气的女子过来搀扶老人，微笑中不失警觉地打量着我们。是宁宁，虽然早已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我确定这就是宁宁。年纪相仿，两家相邻，又都是独生子女，自然成了童年玩伴。小时候的宁宁一点都不“宁”，经常窜到我家看电视，一边看还一边角色扮演，扮演的永远都是替天行道的角色；有一回，活生生把我这个反派的手臂给拽脱臼了，到了医院才接上，为此她也没少挨板子。

      “真没想到，你们会回来。”“路过，上来看看。都三十年了，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是啊，整幢楼上上下下换了好几拨人，就我们父女俩留着相依为命了。”她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涩。

      父母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你妈妈……”

      “养老院呢，精神病院不肯收。”她的睫毛微颤几下，叹了口气，“隔三岔五总要惹事儿，110也不知来了多少趟……都这样了，还是死活不肯吃药不肯就医，只会骂我们没信心……”

      是的，宁宁的妈妈曾经也是信徒。搬家后听父母说起，她越来越痴迷于参加一些“特殊”聚会，整个人也越来越不对劲。动不动就站在阳台上尖声喊叫，甚至某个深夜拖上了女儿在冰天雪地中赤着脚走到天亮……

      “你现在还去教会么？”我记得这是那天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怎么可能？”她的神情有些许怪异，十分费解地看着我，“这个家都这样了。”

      在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真正的信仰不是那样，但我实在无法了解这些年她究竟承受了什么，许多话最终还是欲言又止。想起当下正在热映的一部影片，让人笑到气岔哭到妆花的同时，将母女关系刻画得唯美至极，犹如一块璀璨水晶。然而，在宁宁的生命中，我只看到了一地玻璃碎渣。

      回家的路上，妻子和女儿在一旁聊着：“你觉得爸爸以前的家，怎么样？”“说不上来，但我觉得吧，还是我现在的家好。”

      我凑过去问：“为什么？”女儿歪着头，眨了眨眼：“因为，有爱啊！”

      有爱，就是家。回头望向故居，落日余晖中，它再次远去。

      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约翰一书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