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笔记
手机即将耗尽最后一点亮光,这已是手机电量报警后留下的最后一点光线,随后随着再一次的报警提示,那点微弱的亮光已消失殆尽,黑暗旋即沉沉的袭来,只剩空无一物墨色的黑暗,黑得万物都无处藏匿。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谓之光的物件,生命早已全部隐形,甚至连那些可以称之为静物的东西也不复存在。
黑暗,只剩无边的黑暗。还有疼痛和恐惧突然变得有了实质,腿已经被倒下的山体砸断,而他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头部竟然在几块石头聚集的一个缝隙里,所以他能就着缝隙里滴下的雨水,苦苦坚持了三天。他不知道救援的人何时来,来了能不能想到离地面十米左右深的这里还有一个他。
不知是神奇的第六感还是什么,其实他早早预见过这种状况,有时是在梦里,有时是在意识尚未清醒时。反复预见这样一个情景,鸟雀飞走的时日,天光阴沉浑浊。青色的云都飞得很低,云层的裂缝中光线惨惨地透露出来,像垂死人的脸。耗尽的电量,长久而缓慢的痛感,没有尽头的等待而又逼仄的黑暗,除此之外别无一物,饶是如此,这个梦还是无数次的让他冷汗淋漓,从梦中惊醒。
然而此刻,他躺在这离地十米左右的坑里仔细的回想,这个梦竟似隔世般虚无缥缈,这个一年内寻常如贴身记忆的梦,在此刻想来,却无从完整的理顺为一个整体。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时辰,随着他身上手机电量的消退,他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估计他是落在了邻居家挖的水窖地底,当时整个村子都在一片安静的睡眠里,外面的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所以突如其来的轰隆声被暴雨掩盖,即是浅眠如他都一直以为是暴雨的声音。
接着就是天昏地暗,屋子被冲垮,地面也整个塌陷,其实他应该算是好运的吧,没被山洪马上冲走,而是被巨大的推力推到了地底这邻居家地窖下的空间里。接着就是剧烈的疼痛,从腿上传来的痛感让他不知道自己是想马上死去还是继续苟活着等待救援。
也许人真的会在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某一瞬间,才会发现死亡可怕如斯。
他还是希望早一点有人发现他,救他出去,他想要再去看看这美好的世界。即使他们的村庄,可能已经被淹没到只剩下残垣断壁。他知道,这是他们的报应,乱砍乱伐,村庄背后的山上已经没有几棵成熟的大树了,仅剩几棵暴风雨来时,在雨里飘摇的小树。也许当时这些小树也在呐喊,在嘶吼:淹没这些贪婪的人吧,快冲死他们,他们毁了我们的家人和同伴,毁了我们的家园!快把他们也淹没吧,让他们尝尝痛失家园的滋味!
他想他的灵魂也许和身体已经剥离了,在身体遭受着这样巨大的苦痛时,他还能想到这些,他们往日种的因,现在也有果来报了。以往他也想过这样乱砍乱伐下去会不会有严重的后果?可世代居住的村庄,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他不知道如何去改变,他也害怕改变,他怕他走出熟悉的地界无法生存。所以只能在担忧中砍树砍树、继续砍树。
然而此刻他面对着这无穷的黑暗,终于开始悔恨,为什么害怕去未知的世界求生,最起码那个世界有空气,有人类,也有美好的光明,而不是现在在这逼仄的黑暗里孤独的等待死神的宣判。
这是最后的几个小时了,他长长地叹息。下身的疼痛已近麻木,长时间未进食的胃已开始痉挛,衣服不知是被鲜血还是泥水糊住紧紧的粘在身体上。当然,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快要把他淹没了,他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知道他的求生意志快要溃散了。
他开始通过猜测他的家人朋友的下落来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他想幸亏儿女都走出了这大山,逃过了这一劫,可他们现在应该也收到了消息,毕竟现在的信息传播得这样快速。可他希望他们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山洪暴发,山体垮塌那一刻的恐惧已经打败了他所有的意志,他只想所有的亲人朋友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碰触。
每到雨季,总是从电视里看到各处受灾的消息,老天爷也好像要把所有的怒火都放在这个季节来发泄,山体滑坡,泥石流,山洪,地震,每次都有人在这怒火里与人世告别,他一直庆幸他们躲过了一劫又一劫,他以为也许是老天爷对他们的偏爱,谁让他们只有这一个生存的技能呢?可这冰冷的黑暗,疼痛给了他一个重击,真的不是偏爱你们,只是我还没把怒火发下来而已!
他将和这个给足他快乐和伤感的彩色世界说再见。不,或许来不及说再见,死神无时无刻在威胁着他,来不及做好准备,更来不及对他在乎的人说再见。
他仿佛看到自己那张青面獠牙的脸,隐在长而凌乱的头发下面,那是一张死神的影像,和想象中的阴森恐怖不同,反而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与孤独。他一遍遍用生亦何欢,死又何惧这句名句来给自己鼓劲,试图让它如同咒语般驱散这无尽的黑暗,疼痛,孤独。可依然失败了,可能因为自己只是个小人物,这样豪情万丈的句子实在不适合他。他还是害怕,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在死神挥着铁镰的英姿前簌簌发抖。他想从他的生命底蕴里找寻光明的力量,以抵御重重黑暗。可他残破的灵魂再也无法聚齐,更何谈底蕴。
无论是在繁华的闹市还是在孤独的荒野里,最后面对生命悲欢的,还是一个人。
就像一片云,在卷卷舒舒的云群里,独自游荡;就像一朵花,在春光明媚的春天里,独自开放。其他云、其他花不知道这朵云这朵花的悲伤与欢喜。
此刻 ,他慢慢的与这块地底融为一体,黑暗刺穿了他的筋骨,他觉得他的身子和这山石泥土一样冰冷,也慢慢的吞噬了他对生的渴望。
三十八岁,正当壮年,此前他几乎极少用思想触及死亡这一沉重的问题,身边也不是没有人死去。然而,实事求是的说,那些生死离别,阴阳两隔,呼天抢地,大抵都是别人的悲哀,那些哀伤哭泣也只是为别人。换句话说,他是和那些哀伤和假装哀伤的人一起,向一个猝然离世的生命告别,有众多的人和他一起,分担这份本十分沉重的哀伤,所以那些哀伤也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那份面对死亡的哀伤更是无从提起。而此时,他却将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向这个世界说再见,向那些为他而哀伤却无可奈何的人说告别,无从选择,而且,一别,即是永远。
他无可避免的感到悲哀,死亡的不可预见,甚至让他来不及一一向这个世界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告别。他有太多的话因各种原因不想或不能说出,但此刻,他只想一吐心中的抑郁,这些抑郁不是世界强加于他的,但期间的苦涩甜蜜无一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觉得他需要向这个世界诉说。更为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来分担他的这种悲哀,还有对未知死亡的不安,尽管实质上,关于死亡,别人谁也无可承担,就单个死亡来说,它终究只属于一个人。
他觉得他需要用最后这点时间,回忆一下他三十八年潦草的人生,这段回忆,用快乐,哀伤,激情,迷惘,惬意失落等作为五彩的珠子,以生命为线,将出生和死亡做两个结,串联成一串完整的项链,为他不够漂亮但多姿多彩的一生做一个注解,为他短暂的一生做一个不够隆重但虔诚的祭奠。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时辰,但他已不再选择倾听,当然也听不到了。他正在慢慢失去他的嗅觉,听觉,视觉。这是一个行将面对死亡的人最后的选择,然而一切都无关紧要,对选择的反复衡量优柔寡断,只属于那些有大把光阴随意挥霍大量金钱呼之即来的人,对一个已经无力与死神抗衡的人来说,这已是他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妥协。
实际上无人知晓更无人质疑他的选择。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在倒计时,和死亡争分夺秒的回忆,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以往觉得时间难熬时,常常随意打发。然而今天,他为那些被他挥霍了的时光痛惜,只能尽力的让自己静下来思考他以往人生的大小点滴。
他想起他的亲人,朋友,那些以往被他忽略的关心和牵挂此刻突然变得深刻清晰,他欠他们感情实在太多,愧对他们,然而却已无法报答。他努力一一回想那些他们的样子,轻启唇齿出声的像他们一一道谢,并互道珍重。他恍惚中听见他们说他们不需要报答,也无需他说谢谢,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他平安的活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现在他也无法在为他们实现了。他低下头,默默无言,余光看到亲人们朦胧的泪眼,朋友肃穆的表情,也不自觉的泪湿双眼。
随即他看到了她的妻子,他对她说你今天好美,她只是不停的哭,他说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会转身抱住你,不再让她受苦。他想起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那些欢笑和无声的相拥哭泣。
他想起村庄早晨的炊烟和傍晚的饭菜香味,那样平和的安宁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他觉得那些原本日渐模糊的东西,此刻却显得如此的真实。
他觉得他应该最后向亲人和朋友们道别,向她的妻子道别,向这个亦幻亦真的世界道别。尽管这个道别因为死亡的来临显得那样仓促而不庄重。
他想喊,但任凭他如何努力张嘴,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动一下舒缓一下身体,但他很快明白这只是徒劳。他看到他的身体僵硬的躺在那片黑暗里,他的面部一片青紫,他看到了自己最后与这世界的挣扎,可他也看到了他的妥协。他确定他已经死了,现在是他的灵魂在漂移,他看到他们昔日美丽平和的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他看到一个个身穿绿军装的人在奋力搜救,他看到 他的儿子女儿边刨着泥土边绝望大哭。
死亡既然无可抗拒,那为何还要给人带来痛苦呢?
他曾在过去的日子里短暂的想到过死亡,想象自己的无数种死亡方式,他希望自己可以突然猝死,这样的死亡方式的可以从根本上消除死亡前的不安和恐惧。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些死亡方式的仓促反而会让他来不及和众多世间的零零总总告别,这无疑给这个本就充满遗憾的人生再添一道遗憾。
况且,即便愿意无怨无悔的选择这种突然死亡那又如何呢?他短暂的一生,不过是平凡的小人物的一生,短暂到甚至不需一夜就可将其尽数回忆。连死亡都是如此,无从选择,有什么理由要求那只冥冥中操纵生死的手给他一个不平凡的死法呢?
他想最后对这世界发出点讯息:我爱你们,再见!可是,他的灵魂再也感知不到这世界的点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