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雨》

2017-03-18  本文已影响0人  安之莫归

【下一世,我还会等你。】

窗外有雨。

在这个连绵的雨季,小雨如蚕吃桑叶般沙沙作响。油纸伞上的两朵睡莲被雨水打湿,仿佛盛开一般。

伽蓝寺的雨天是安宁的。月不甚明亮,只有四周闪烁的星辰,忽明忽暗。远处传来的钟磬之声在雨中回荡开来,一声声都如石沉大海,坠落入无底的夜色之中。

“师父,你在想什么呢?”

毋缘在我的蒲团边磨蹭着,瞪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想什么呢.......

是啊,我在想什么呢。

那场盛世中的烟花已经落幕,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去眷恋这荼蘼的红尘。

再去回忆这红尘中的你。

我低头,摸了摸毋缘的小脑袋,含笑对她说:“师父什么都没有想。”

——因为一切早就成空。

那一场盛世中的烟花,在一个傍晚,惊破了江南小镇平静的水面。

六月梅雨纷纷。过往的行人无暇停留,只是匆匆赶往自己要去的地点。

我在醉仙居的二楼楼阁上,远望向涟漪点点的湖面。

醉仙居,秦淮河畔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在这里的歌女舞女,个个身价千万。若是远方来人能在这里一睹她们的芳容,抑或只是听她们小唱几句,听她们婉转的歌喉,已足以醉生梦死。

“芊音,你怎么还不下去?你知不知道,那个客人已经快等疯了。”小月一边向我抱怨,一边坐在我身边。

“我可真是搞不懂你。”小月撅起小嘴说,“从洛阳到江南,多少达官显贵追着你,你看这秦淮河,河面也快被他们的船给铺满了吧?他们平时看惯了多少美丽女子,哪个女子不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就只有你,脑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没事出个什么谜语,你也不想想,那些官宦哪来的这么好学?”

我淡笑不语,只看向天边的晚霞。

“生时万朵花开,殁时万事成空。这个谜语很难猜吗?”

“当然难了。那你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小月问。

我看了她一眼,“不要处心积虑的套我的答案。你想让我走,我离开了你就是花魁,对吗?”

“哼,我才不稀罕。不过我要提醒你,千万别惹恼了那些个达官显贵,要不然......哼。”

我依旧笑着看小月婀娜的身姿在楼梯消失,然后转头继续看着天边的夕阳。

我当然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女子的命运,就有如浮萍。一切都身不由己。

但是,我偏偏不想做那可怜的随风飘摇的草,我想自己来选择。

【初相见】

那日也是阴雨天。

我乔装外出替老鸨买胭脂,却忘了带伞。回来时已经下起了雨。

我躲在屋檐下,望着雨水顺屋檐像一条珠串般落下,湿润的水汽拍打在耳畔,仰望是无边的天青色。

眼看着这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趋势,我横了横心,干脆护着包裹冲出了雨帘。

雨水将我淋得湿透。我一路冲上石桥,脚底忽然一个打滑,就往石栏撞去。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跌入水中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抱住了我的腰,同时头顶已经不再是晦暗的雨幕,而是半边泛黄的纸伞。

那纸伞做工精美,伞面印着两朵水墨勾勒的睡莲。一朵莲瓣微开,一朵莲瓣盛放,两朵交缠在一起,茎叶重叠,好像是双生的姐妹。

“姑娘可还好?”

一个男子问我道。我堪堪站稳身子,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

他的模样很是清秀,眉眼间有淡淡的忧郁,似乎正与这天气相契合。他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扶着我,笑着叮嘱我:“姑娘以后可莫要如此心急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他将伞举到我面前,“这伞给姑娘用。”

“那你怎么办?”

“无妨,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淋雨不成?姑娘莫要推辞。”

我含糊地应了几声,小心翼翼接过了伞。伞很轻。我抬头望,一眼便能看见两朵睡莲,正在朝我微笑。

我正要对他道谢,他却早已扬长而去。隔着雨幕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勾勒出一个美妙的轮廓。

我向他大声呼喊:“到醉仙居找我!我把伞还给你!”

雨幕中,他似乎是微微地转了身,好像还朝我微笑了一下。他说的什么,我却没有听清。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就好像一朵荷花在雨中傲然倔强,风骨灼灼,风华逼人。漫天的风雨不再有可怕的气势,反倒变成了他的陪衬。

有他在,万物都好像很渺小。

我默默地微笑。这一场雨,淋得有价值。

回到醉仙居,我小心翼翼将纸伞收起,放在靠窗的角落。刚刚放好,便响起叩门声。

我随口应了声“进来”,小月扭着轻盈的腰肢走了进来。

“今天晚上开宴,你得弹琴。你好好准备一下。”说罢又扭着腰走了出去。

我嗅着鼻边龙涎香的淡淡香气,忽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不同于小月叩门时像是要把门敲烂一般的火力,老鸨叩门的声音一向是很轻的,尤其是敲我的门时。

“芊音,今天晚上的宴会,打扮得漂亮点。地点是在秦淮河上,我会为你选一个特别的表演地点。你只需要好好表演就可以了。”

我透过铜镜看到身后老鸨脸上浓妆艳抹的脸,带着些谄媚的神情。

我略微低头,含笑轻应:“知道了,阿妈。”

老鸨的声音渐渐消失。我望着铜镜中的脸。

双眉微蹙如烟,双瞳剪水似波,玲珑瑶鼻,朱红樱唇。肤白胜雪,细腻如玉。鬓边一绺碎发轻轻散下,平添几分成熟的风姿。

什么为我选一个特别的表演地点,再别出心裁的地点,也不过是为了拍卖我而裹上的华丽外衣而已。红颜祸水,不论在盛世还是乱世,这一条定律都坚定如铁。

但是,我就偏偏不会让她们得逞。我不信什么所谓的宿命,我只信一句话。

叫做——

我命由我不由天。

【再相遇】

忘忧亭,秦淮河河心的石亭。河畔有石柱通往石亭,但若是涨水,石柱就会消失。

今天下了一整天雨,石柱刚好与水面平齐。我不慌不忙踩过石柱,在忘忧亭中坐下。

石柱一会就会消失,我只能靠船只上岸。

我不由冷笑,这是老鸨的心计。我这几年拒绝任何官宦的赎身,无疑已经把她逼到了底线。

谁有船只?当然是河畔停靠的达官显贵,我若是让他们来接了,上了船只,那也就说明我这个花魁,自此名花有主。

——但是,上了他们的贼船,我也就失去了主动权。会发生什么,还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摆好绿绮,弹拨出第一个音符。

四周的夜色一下子被撕破。好像因为绿绮的琴音而愧疚,喧嚣悄然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静谧。

“喂,那个是不是芊音姑娘?”

“对啊。刚才的琴是她弹的?真好听!”

“嘘——别吵!好好听着!”

“.......”

月光无声倾洒在琴弦上,我指尖轻轻勾勒,迎着夜风,石亭四周丝幔随风舞蹈。

夜静,风轻。

我将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完全抛掷脑后,只专心弹奏眼前这一曲《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

四叠阳关,

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水又断,

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

忘了临行,

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

东莱不似蓬莱远。

潇潇微雨闻孤馆.....

潇潇微雨.....

虽然眼前是无比沉寂的黑暗,白日里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幕,还是就这样闯进了我的脑海。

缠枝莲。莲瓣微放,茎叶相缠。

纵不生死同时,有生之年,亦可相拥取暖,相偎相依。

我轻轻勾出最后的一个音符,河面上完全陷入了沉寂。不一会,掌声雷鸣,震动天际。

老鸨在河畔呼喊:“各位大人尽可开往湖心亭,若能打动芊音姑娘,便可迎她入府!”

河面上的无五色灯笼忽然就靠近了不少,入耳是一片喧哗。

我静静站起身,正襟而立。

“芊音姑娘,我爹乃是朝中宰辅,你若能入我府中,定然不负此生!”

“芊音姑娘,我家中家产黄金不计其数,望姑娘考虑!”

“芊音姑娘,我乃新科状元,以后必定入朝为官,姑娘若是跟了我,不愁好日子!”

“芊音姑娘......”

我淡然望着渐渐靠近的鎏金船只。

风吹动我的发丝,拂动我的衣袂。

在那一刹那,我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只有今日油纸伞下那一张脸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闭上眼,然后,纵身一跃。

——跳入河中。

“快救人!芊音!”

“芊音姑娘!”

“....”

老鸨的呼喊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在我淹没水中的那一刻尽数湮灭。我抬头向上看,水面在我头顶,将岸上灯笼明灭的光点晕染得模糊不清。我闭上眼,任由自己往下沉没,堕入一个虚无的空间。

“姑娘以后可莫要心急了。”

“这伞给姑娘用。”

“姑娘莫要推辞。”

“.....”

都说人在临死之前都会听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听到的声音,那是自己最爱的人。

只可惜,我就只有他说过的三句话。

仅此而已。

【201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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