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的冲突·第五章 疏远他人
2018-01-20 卡伦·霍尼
第五章 疏远他人
对疏远的需求,是基本冲突的第三个方面,也可以称之为“疏远他人”的需求。什么是神经症的自我疏远?我们需要先了解清楚这一点,才能对这种需求进行研究。神经症的自我疏远并不是指你时不时想要单独待一会儿这种想法,这一点很明显,因为每个对待自己和生活认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对于这种需求,我们其实并不算太了解,我们的生活全都已经被社会生活所占据,没有任何空当,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有助于个人价值的实现,对于这一点,历史上的各种哲学和宗教都进行过重点描述。神经症的一个标志就是不能进行有建设性的独处,这是因为深入自己内心这件事是大部分神经症患者都做不到的,这也就是说,神经症是不会希望能够进行有意义的独处的。那么在什么情况下神经症患者才会表现出独处的愿望呢?前提是一个人在和别人交往时,在产生了不能容忍的紧张之后,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单独待一会儿。
很多精神科医生觉得,自我疏离型患者的主要特征,就是那些过分远离人群的人身上的显著和特别的表现。其中患者着重强调的一点,也是最明显、最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的一点,就是不想和任何人靠得太近。但事实上,他对人的疏远,与其他神经症患者对人的疏远,并没有什么区别。比如,我们不知道前面讨论过的两种类型中对人更疏远的是哪一种,只知道在顺从型患者身上,这种特征是被隐藏起来的,他不相信自己和他人之间有任何距离,这是出于他对亲近他人的强烈需求,所以一旦发现自己在疏远别人,就会非常吃惊,并感到害怕。说到底,不管在哪个神经症患者身上,与人疏远都只代表人际关系失去平衡,至于到底有多疏远,和神经症的种类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看失去平衡的严重程度。
疏远自我是另一个被认为是疏离型所独有的特征,这一特征,在所有的神经症上都具有,主要表现为感受不到情感,对自己认识不清楚,对于自己爱的、恨的、喜欢的、想要的、害怕的、相信的、痛恨的都是什么,根本就没办法确定。所有患有神经症的人到最后都会和自己失去联系,和一架被遥控的飞机没什么区别。在海地的传说中,尸体在巫术复活之后会变成僵尸,他们虽然没有生命,生活和工作却都和活人没什么区别,那些疏远自我的人其实也是这样一副样子。至于其他类型的患者,其情感生活则相对繁荣一些。我们没办法在有这种多样性存在的情况下,觉得只有孤独型存在疏远自我的情况。所有远离人群的人,都能用带有客观的兴趣,像观察艺术品一样观察自己,这是他们的能力,也是他们的共同点。或许,最好这样来描述他们:他们像对待生活一样,用“旁观者”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所以,对于自己的内心,他们一般都能进行很有效的观察。他们总是能以让人吃惊的理解能力解读出自己梦中的形象,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内心希望能在自己和他人之间保持感情的距离。更确切地说,他们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还能够继续和别人交往,事实上,他们已经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定,不用爱、斗争、合作或竞争等任何形式,和别人产生情感上的关系,就好像在自己周围画上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魔法屏障”一样。当他们的“屏障”中有外界因素闯入时,他们就会因为需要强制性特征而产生忧虑和担心。
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不参与”,他们所有的需要和学习的品质,都是直接为这个目的服务的,其中,自给自足的需求,是最明显的特征之一,老谋深算是这种需要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对抗型患者则拥有另一种风度气质完全不同的老谋深算:对于对抗型患者来说,只有老谋深算一些,才能在这满是“敌视”的世界中努力前进,也才有能力在斗争中打败别人;老谋深算在疏离型患者中和鲁滨孙很像,也就是说,他只能用老谋深算的方式来填补孤立,以便于活下来。
也不知道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限制自己的需要,总之,一种新的保持自给自足的方式出现了,只是这种方式更不靠谱。为了不危害到远离群体的状态,那就最好都不和任何人或者事物发生太过密切的联系,以防我们离不开他或者她,当然,最好也不要去管别人,这是患者掩盖起来的规则,必须要记住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出现不靠谱的自给自足方式的原因。比如,一个人在疏远自我之后,或许会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但是他绝对不允许这种快乐来自于别人;他不喜欢社交活动,但是偶尔和几个朋友共同度过一个夜晚,还是挺快乐的;对于争斗、生育和成功,他总是会选择逃避;对于自己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他觉得必须要保持一个“度”,这样做既能控制自己的花费,也能控制住对于时间和精力的浪费;生病是他最痛恨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他需要别人的照顾,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一种羞辱;他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所以,对于某些知识,他总会坚持亲自去学习和理解,而不听信别人说的和写的东西;这种态度确实能帮助他形成珍贵的独立的性格,前提是绝对不能让它发展到荒唐的程度(比如,从来都不向别人问路,就算是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如此)。
隐秘也是疏离型患者的一个明显的需要。他总是想保持自己的神秘,如果他是一个房客,那肯定是那种连书籍都当成侵略者的房客,并且总是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自己的房门上,每当听到别人打听他的私生活,他都会非常吃惊。我曾听一位患者说,他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告诉他,说他咬手指头的行为会被上帝透过百叶窗看到,所以,哪怕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对于上帝的全能,他也很怨恨。这位患者不愿意说出任何和生活有关的事情,哪怕是那些零碎的细节。
一个疏远自我的人总是会觉得自己很“特别”,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得到别人特殊的对待,就会产生一种被忽视的感觉,这会让他非常生气。通常来说,不管吃饭、睡觉还是工作,他都希望自己是独自一个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别人,因为他害怕别人的打扰,至于从听音乐、散步或是和其他人交谈中得到的快乐,他都不是在当时感受到的,而是在之后回味时才会感受到,这一点恰好和顺从型患者相反。
他最大的需求其实是绝对的自由,至于自给自足和保护隐秘,其实都是为这个需求而服务的。对于这种自由,他自觉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他不是机器人,自然不会任由别人处置,所以有什么缺点都无所谓了,从这一点上来看,这种自由确实有特定的价值;他给自己树立的形象是正直的,这是因为他从来都不会盲目地附和别人,也不会参与到任何竞争当中。在这里,他把自由当成了目的,这是不对的,完全忽视了“自由的最终价值在于他能帮助你做什么”这一点。他的自由只不过是他远离群体的一个表现,这样远离群体,是因为不想被影响,也不想被欺压和管束,更不想承担任何义务,可以说目的是消极的。
疏离型患者对自由的需求,与其他的神经症倾向没什么区别,也具有强迫性和盲目性,具体的表现是,患者对于与强制、影响和义务等有关的东西都会非常敏感,而患者疏远自我到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也是由敏感的程度决定的。对于压制,不同的患者会有不同的感受,比如衣领、领带、腰带和鞋子等限制,可能会让人感受到一些肉体上的压制;不管患者的视线受到什么东西的影响,都可能会感受到压力,比如,他在隧道或矿井中时可能会更加忧虑和担心,这很可能是引发患者的幽暗恐惧症的关键因素,虽然它不能完全解释这个毛病;对于患者来说,结婚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因为它会让他和别人产生亲密的关系,这不管在什么时候,对于疏远自我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结婚是患者努力回避的事情。此外,签订合同或是签订一份超过一年的租约这种需要履行长期义务的事情,也是患者尽量会回避的事情。当然,患者婚姻的危险程度也有降低的可能,前提是患者能够被保护,或者是相信伴侣会完全满足自己的特殊爱好。时间是无情的,它从没停止过流逝,这也可能会让患者感受到一种压力,为了保持对自由的幻想,他所采取的办法很可能是每天上班时迟到五分钟;对他造成威胁的还可能是火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自我疏离型患者的想象中,他从来不看火车时刻表,对于能不能赶上火车也不在意,大不了坐下一趟,所以去火车站时,总是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从来都不愿意按照别人的希望做事,也不愿意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做事,所以,只要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才不管是别人真实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都会有想要反抗的想法。比如,平常的时候,他很喜欢送别人礼物,但是别人很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或是圣诞礼物,他却总是会忘记。那些在长期实践中形成的行为准则和那些世代相传的价值观,是他不愿意遵守的东西。事实上,所有的准则和标准,他都发自内心地讨厌,不过,为了避免产生冲突,表面上看起来他是遵守这些东西的。最后,对于别人给他的建议,哪怕是和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的建议,他都会选择拒绝,因为他觉得那是对他的一种控制。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他都有一种打败别人的愿望,这种拒绝可能就和这个愿望有关系。
对优越感的需求与远离神经症有着内在的联系,所以,虽然所有神经症都有这种需求,但疏远自我这种类型却对其进行了强调。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象牙塔”“独善其身”等词语,甚至有人认为,就是因为优越感的关系,才会出现远离人群的情况。临床实验证明,只有那些有着特别强大和丰富的内心,或者是那些自觉非常重要的人,才能忍受独处的情况。自我疏离型患者也可能会出现不能忍受独处、奋不顾身寻求被喜欢和被保护的情况,那就是他的优越感被暂时粉碎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现实的失败,也可能是内心冲突的加剧)。在人生当中,这种波动是经常出现的,还有一些不温不火的友谊,可能会在他十岁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出现,不过,这些东西对他那孤独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他梦想着将来能做出一番事业,也经常会幻想以后的事情,可这些东西在现实面前,却全都不堪一击。他的成绩在高中时还处于班级靠前的位置,但是到大学之后,却开始倒退,因为他遭遇了残酷的竞争。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第一次恋爱的失败,他逐渐发现,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他再也忍受不了远离群体的孤独感了。他越来越希望能得到亲密关系,希望能恋爱并结婚,这是强制性内驱力作用的结果。他在被人爱时就算受委屈也心甘情愿。当这样的患者表现出明显的孤立状态,并要求进行分析治疗时,他其实只是想让医生帮他找到某种形式的爱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接受治疗,他也接受不了。只有在他产生了自己非常强大的感觉时,他才会发现“一个人生活”是他更愿意的,他“就喜欢这样”,这时他才会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在别人看来,他又恢复到了疏远自我的状态,就好像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样,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底气充足地告诉外界,自己想要的就是孤独,因为他有着充分的理由。如果医生在这个时候对疏远自我的人进行修通,时机刚刚好。
对于优越感,疏远自我的人有着某种特定性质的需求。在他看来,自己内在的优美品质很容易就能被别人看出来,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自己那些隐藏起来的优点,也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同样不需要去刻意表现,至于通过不断的努力去超过别人,他才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竞争。比如,可能会有一个隐藏着大量财宝的小村子出现在他的梦里面,内行人为了看一下这里财宝的光彩,就算是在千里之外,也会赶过来。这里面和其他的优越感一样,也有着真正的因素:他用自己造的“魔法屏障”保护着隐藏的财宝代表的理智和感情生活。
与别人保持距离直接导致他产生了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感觉,这成了他表达优越感的另外一种方式。他可能会把自己比作一棵大树,但因为森林中的树木在相互干扰的情况下生长得并不好,所以他这棵大树一定是生长在山顶上的。在碰到伙伴时,顺从型患者会在心里面偷偷地问自己:“我会受到他的喜欢吗?”而对抗型患者想知道的,则是:“这个对手的战斗力怎么样?”或者:“我能在他那里得到什么?”至于疏远自我这种类型,他最想知道的是:“他会干预我做事吗?他到底是想让我一个人待着还是想对我施加影响?”易卜生在《皮尔·金特》中,使用了象征的手法,讲述了主角皮尔·金特与纽扣铸造机相遇的故事,将疏远自我的人被带到人群中后所感受到的恐惧完美地表现了出来。他在“地狱”中的那间房子,是那里最好的,但是他还是会害怕被扔到熔炉里被铸造成型或改变成其他型。他觉得自己是一块经过特别设计的东方地毯,不管是图案还是颜色的组合,都非常独特,永远都不会改变,非常珍贵。他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影响就发生改变,这是他非常骄傲的事情,他告诉自己,以后也要继续这样做下去。在他看来,所有的神经症所特有的僵硬性质,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所以他非常尊敬,这源于他对不变的热爱,对于任何外面进来的东西,他都不会接受,只愿意自己去继续扩充自己的图案,让它变得更加纯洁和清晰。皮尔·金特也曾说过一句格言,很简单,也很荒唐:“只要你坚持自己,那就足够了。”
在感情生活方面,顺从型患者追求喜爱、亲近和爱,对抗型则追求生存、支配和成功,可以说这两种类型都有着积极的目标,所以这两种类型的感情生活有着固定的模式,至于那些疏远自我的人,因为目标是消极的,既不想卷入其中,又不想让别人参与进来,更不想受到别人的干涉或影响,所以这种类型的个体之间的差别会大一些。所以,他的感情如果想要生存发展,并变成某种特殊的欲望,就一定不能离开这种否定性的框架,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形成疏远自我型所共有的少数倾向。
压抑所有的情感,甚至不承认情感的存在,是疏远自我型在总体上的表现。在这里,我想引用一个没有发表过的小说片段,作者是安娜·玛利亚·艾尔米。这段文字不仅将这一倾向简要地表达了出来,还将疏远自我的人的其他典型态度也表现了出来。在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时,主人公说,“在我的感觉中,有一种与我和我父亲的血缘关系类似的激烈的生理关系,还有一种与我和我所崇拜的精神关系类似的激烈的精神关系。我没有发现这里面有感情的存在,但人们却都说有感情,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情,事实上,他们都在撒谎,和在其他事情上撒谎没什么区别。B女士问我:‘关于自我牺牲的事情,你是怎么解释的呢?’显然,她被吓到了。她这句话竟然是正确的,这让我非常惊讶,最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谓的自我牺牲,要么是一个谎言,要么就只是一种生理或精神行为。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永远都不结婚,就这样在独自生活中变得更强大和更平静。我不想再继续做梦了,打算通过自己的奋斗,活得更明白也更自由。在我看来,只要你真实地活着,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都没有任何区别,有没有道德也没有任何意义。至于罪过,想要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才是大罪。灵魂对于我来说就像是神庙一样,总有一些只有祭祀和守卫才明白的特别仪式在里面进行着,所以必须要进行守卫”。
沙利文的“距离效应”表明,因为要和他人保持感情上的距离,所以导致了人对于他人的爱与恨这样的情感的排斥,而人与他人的关系,也因为对这种强烈的爱恨的体验,变得更加亲密或者是发生冲突。人际关系以外的那些情感,在受到压抑之后,很可能会在书籍、动物、大自然、艺术、食物等领域变得更加活泼,但这种情况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想要将最重要的感情压抑住,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将所有的感情都压抑住,单纯地压抑那部分最重要的感情,是不现实的。上面这种情况,是推断出来的,但下面所要说的,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那些疏远自我的艺术家们,在青少年时期,都曾像上面引用过的那篇文章所说的那样,经历过对感情失去兴趣甚至是讨厌感情的过程,但是在创作艺术作品时,他们却能产生深刻的感受,并将这种感受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他们开始创作通常是在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想法破产之后,在这之后,他们会开始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开始一个人离开群体独立生活,也说不上到底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现在的他们,想要将那些与人际关系并没有直接联系的情感表现和发泄出来,并不一定非要和其他人有着亲密的关系。这就表明,其早期的自我排斥是后来疏离自我的直接原因。
之前我们研究自给自足的时候,就曾提到过另外一个压抑人际关系以外的情感的原因,那就是凡是可能让疏远自我的人产生依靠的愿望、兴趣或是快乐的,都会被压抑,因为他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背叛。他们觉得,为了不出现丢失自由的情况,在同意感情全部流露之前,就算分析周围的情况,也一定要非常小心,只要有一点对自由有威胁的可能,他都会选择退避。当然,要是他发现,自己的自由并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任何影响,那么他的快乐也就不会受到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产生的那种深切的感情体验,在梭罗的《瓦尔登湖》中有着很好的表现。有时候,患者会把自己变成一位禁欲主义者,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沉醉于某种高兴当中,进而影响到自己的自由。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禁欲主义,我们有一种更好的说法,叫作自我限制,因为这种禁欲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否定自己和折磨自己。事实上,它还是比较明智的,前提是我们要承认它的理论前提。
在我们身上,必须要有一些自发的感情体验,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理平衡。比如,创造性对患者就有很大的好处,它很可能是一种解救的手段,如果它原本因为被压抑而不能表现出来,但是随后却在分析治疗或其他方式的帮助下,被解救了出来,患者很可能就会从其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就算出现病情痊愈的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想要对这种方法的治疗效果进行评判,一定要小心谨慎。首先,对于疏远自我型的患者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拯救办法,但对于其他类型来说,这种办法却并不一定合适,所以,将这种方法的疗效普遍化,是一种错误的做法,况且,这种做法也并没有彻底改变患者的神经症基础,也就是说,用“治愈”来形容最后的效果,都不算恰当。它提供给患者的,只是一种失调程度更轻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生活,患者非常满意。
患者对理智的重视程度是由感情的被压抑程度决定的,压制得越严重,患者就越重视理智,在他看来,理智的思考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只要自己找到问题就可以了,或者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能用推断来解决一样。
对于疏远自我的人来说,任何亲近的和长期的关系,都一定会对他的独处产生影响。这一点,在研究了他的人际关系存在的这些情况之后,就已经很明显了。所以,如果他的伙伴既不像他一样喜欢一个人待着,也不愿意接受他保持距离的请求,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理解也不愿意成全他的需要,那最后一定会产生很坏的结果。苏尔维格对皮尔·金特一片痴情,并一直在等待他回到自己的身边,显然就是这种理想的伙伴。苏尔维格知道,如果自己对皮尔·金特有要求的话,很可能会吓到他,甚至会让他的情感脱离她的控制,所以苏尔维格从来不对他提任何要求。皮尔·金特总是觉得,自己给苏尔维格的,都是自己最贵重的、从来没有表达和体验过的感情,然而,他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他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皮尔·金特是完全有能力在某种程度上保持长久的忠诚的,前提是要充分保证他的感情距离。或许他还可能和别人进行一种短促的交往,然而,很多因素都可能促使他停止这种交往,因为这种关系实在是太脆弱了。他觉得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种关系就是两性关系,而且他也很乐意待在这种关系当中,当然,前提是这种关系不是长期的,而且也不能影响到他的生活。而且,这种关系还必须严格限制在特定的地点中。另外,对于这种关系,他是很冷漠的,任何异性都不可以进入到自己领地内,所以,他总是把真实的关系用想象出来的关系取代。
在分析过程中,我们所描述的所有特点都会出现。在疏远自我的人看来,分析对于他的私生活来说,是一种很大的伤害,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分析。但是,他也可能很希望得到分析师的分析,这种分析,让他的视野得到了拓展,也让他对自己内心的复杂斗争有了一种直观的认识,甚至还会激发他对观察自己产生极大的兴趣。还有可能让他产生兴趣的,是他做的那些让人感动的梦,或者是自己那无限联想的能力。当他在幻想中找到证据时,他是非常高兴的,就好像科学家找到能证明自己研究的证据一样。对于分析师的关心和帮助,他很感动,但是他却不喜欢在分析师的强制和鞭策下走向充满迷雾的前方。他不喜欢分析师分析后给出的建议,觉得那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但事实上,他早已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做好了全副武装的防备,所以就算有危险,对于这种类型人的影响也要远远小于另外两种类型的人。他不管分析师的建议是否正确,他都不会选择用合理的方式进行证明,只要是和他对生活的看法不一样,他都会选择拒绝,没有任何理由,不过在表面上,他并没有直接反对,表现得很有礼貌。他不喜欢分析师用任何方式来改变自己的愿望。对于那些让他感觉到烦恼的东西,他自然想从中解脱出来,前提是必须能保持自己的性格。他沉迷于对自己的不断观察中,但是在潜意识中,却一直坚持自己的样子,绝不改变。对于外界的影响,在他身上就只有反对这一种表现,事实上,这种表现只是大致对他的态度进行一种解释,至于其他的解释,我们将在后面进行论述。他很自然地和分析师拉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只觉得分析师是一个外在的声音,在他的梦中,他和分析师的关系可能是这样的:在两个相隔万里的国家,两个记者正在相互打着长途电话。这个梦表面上象征着他和分析师及其工作之间有着很远的距离,但事实上,这只是他意识中的态度的清晰表现。这种梦不仅是在描绘现有的感受,而是在努力解决冲突,更深层次的意思则是表达自己不想和分析师有所瓜葛的愿望,即希望分析师及其工作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最后,还有一个特点,疏远自我的人会在受到攻击之后拼了命地保卫自己的自由,这个特点不管是在分析中,还是在分析之外,都能够观察得到。这个特点在所有的神经症中都有所表现,但只有这种类型的患者,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拼命反抗,就好像是在拼命一样。事实上,努力和分析师保持距离就是这种反抗的表现,也就是说,患者在还没有受到攻击的时候,就已经偷偷用一种破坏性的方式开始反抗了。如果分析师能告诉患者,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或者告诉他,有某种冲突就存在于他的内心当中,并努力让他相信,那么患者可能只会把自己的一些理性想法告诉分析师,也就是说,他会用一种更婉转、更高明的方式来进行反抗。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情绪反应,但是当它产生之后,患者会对其进行控制。总之,对人际关系的分析,患者一直都抱有一种抵抗的态度。一般来说,分析师和他人的关系都是纠缠不清的,所以,基本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分析师是很难准确了解的。患者和他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所以在听到与这相关的讨论和话题之后,他会很担心,也很忧虑,如果进行刨根问底的话,更是会让他觉得,这个分析师是来让他融入人群的。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他严重怀疑分析师的目的。所以说,患者有些不愿意,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患者在分析师分析到最后时,明白了远离群体的缺点,就可能会产生恐惧的心理,也可能会变得很容易生气,这时候,放弃分析的想法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甚至在分析以外的地方,患者可能会出现更为激烈的反应。就算是平常很和气、很理智的人,在骄傲和自由受到威胁之后,也可能会愤怒到对分析师进行辱骂。一想到参加职业团体或是参加活动,患者就会感到惊恐,想到不但要交会费还要真正参与其中,更是让患者觉得恐怖。他们在被牵扯到其中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解救自己,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就算是那些受到生命威胁的人,也不见得比他们更会寻找逃脱的办法。有一位患者曾经说过,如果在爱情和自由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他一定会选择自由,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可见,对于自由的权力,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并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去保卫,这是疏远自我型的另一种特点。无论是外在的利益,还是内心的价值,他都可以放弃,也就是说,所有可能对他的自由产生影响的想法,他都主动放弃了,其他的想法,也在他无意识中自动地进行了压抑。
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只要能受到这种激烈的保护,那么在主观上,它就一定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想要对疏远的功能有所了解并能够治疗患者,就必须要先明白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只要是对待别人的基本态度,都有其积极的一面:为了让外人觉得,自己和外界的关系是友善的,患者就会摆出一副“亲近他人”的态度;这是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为了能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患者就会采取“抗拒他人”的态度;为了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安静和尊重,患者会采取“疏远他人”的态度。事实上,这三种态度在人的发展过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很值得拥有。它们的强制、僵硬、盲目和相互排斥等特点也只会出现在神经症当中。它原本的价值,确实因为这个原因而遭受了很大程度的降低,但却仍然有一些优点是存在的。
疏远自我的好处有很多。在所有的东方哲学中,想要达到最高的精神境界,都必须要以孤独为基础,所以人们一直都在不停地追求着它。当然,对于这种愿望和神经症的自我疏远,我们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孤独”对于前者来说,是人们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而选择的一条最好的道路,只要人们愿意,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也不是不可能;至于神经症的自我疏远,则是后者内心的强制需求,对于患者来说,这是唯一的生活方式,当然,患者是能从里面得到一些好处的,但是要看神经症到底有多严重,才能决定好处的大小。神经症的破坏力足以摧毁一切,不过疏离型患者依旧保留一定的诚信。尽管这一点诚信对于人际关系普遍友好的诚信社会来说显得特别可怜,几乎不值一看,可是放在一个充斥着妒忌、贪欲、虚伪和残酷的社会中,却不能忽视了,它能令一个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人受到伤害,因此,单是为了维护尊严,就显得很有必要与别人保持距离。另外,神经症能够让一个人丧失内心的安宁,但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重新获得这种安宁,那就是自我疏离。依靠这种方式获得内心安宁,需要付出相应的沉重代价。还有,患者虽然蜷缩在自己的“魔法屏障”里,可他并不能彻底抛弃情感生活。自我疏离拥有一种力量,能够让他拥有某种独特的情感和创造性思维。最后要说的就是创造力,患者对他所生活的世界所持的态度,以及他的精神紊乱得到一定的缓解,所有这些因素都有助于让他表现出他的独特创造力。这里必须申明,我只是说自我疏离能够帮助神经症患者获得一种表现潜在创造力的机会,而不是说创造力产生于神经症的自我疏离。
尽管自我疏离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有这么多好处,但是患者不惜代价地维持独立却并不是因为它。哪怕在特定条件下,自我疏离带来的好处远大于它所带来的烦恼,可是依旧不是患者不惜代价捍卫它的原因。我们通过这一观察,看到了问题更深层次的部分:如果我们硬要让自我疏离的人去亲近别人,很可能会令他的精神四分五裂,换个普遍使用的术语来说就是精神崩溃。我使用这个术语是因为它所包含的精神类疾病比较广泛,比如酗酒、自杀、抑郁、丧失工作能力、精神错乱和功能性障碍等。患者很容易误认为精神崩溃之前所发生的某一件事是导致他精神崩溃的罪魁祸首。有时候精神分析师也会陷入这样的误区。这一“罪魁祸首”可能被认为是丈夫瞒着妻子在外面“偷腥”;一段同性恋经历;平白无故受到了歧视;妻子大吵大闹;上大学时别人不喜欢他;以前有家人照顾他,现在却要自食其力,等等。这些事件有可能是诱发精神崩溃的原因,但更有可能不是,因此分析师必须仔细考察,尽可能理解患者的某种症状,以及真正引发这种症状的困难是什么。不过,光是做到这些依然不够,还有一些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比如,这件事为什么对患者的影响如此深远?它只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挫折或打击,可为什么能够打破他的整个心理平衡?这意味着,分析师不光要了解患者在面对某种困难时所做出的反应,还要了解这么小的一件事为什么会对他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我们必须说明一个事实,自我疏离倾向与其他神经症倾向都有某种作用,那就是让患者获得一种安全感,如果患者不能通过自我疏离获得安全感时,他就会陷入焦虑状态。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就能回答上面的问题了。患者是为了获得一种安全感,才选择疏远他人的;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侵入他的“魔法屏障”,他就会感到不安全。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自我疏离型患者有时候会感到恐慌,是因为他无法维持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距离。我们还应该补充一点,他没有能力应对生活,所以只能以冷漠来避免与他人打交道,而当他无法避开时就会感到恐慌。这再一次证明,自我疏离倾向与其他神经症倾向之所以拥有显著的不同,正是因为该倾向包含了这样一种消极性。说得更具体一点,自我疏离型患者在面对困难时,既不会主动去解决困难,也不会逆来顺受接受困难;他并非没有感情,只是不愿表达感情;他既不会据理力争,也不会跟别人合作。他就像一只正被追捕的野兽,除了逃跑和躲藏,找不到其他摆脱危险的办法。患者偶尔会联想到在森林之外不堪一击,可在森林里绝对无敌的俾格米人[6],或者在梦境中也可能出现类似的场景。或者,也可以将他比喻为一座中世纪的城市,必须依靠城墙的保护,一旦城墙被攻破,敌人就会像潮水般涌进来,整座城市瞬间沦陷。如果我们知道了他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对自己的生活充满焦虑感了,也能够明白他为什么竭尽全力去维持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了。因为它是他用来防御一切潜在威胁的坚实堡垒。每一种神经症倾向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种防御策略,大部分倾向都是患者全力应对生活时做出的积极反应,只有疏离倾向比较特殊。当患者的主导倾向为疏离倾向时,他就只能以一种孤立无援的方式来应对生活,长此以往,疏离最终会变成他最重要的防御手段。
还有一个容易让人忽视的原因,同样能够导致患者坚决维护自己的孤立。害怕自己的堡垒被攻破,害怕自我孤立遭到干涉,由此而生的恐惧感不可能只是暂时的,另外,这种情况还可能导致精神紊乱,甚至人格分裂。如果分析期间患者的自我疏离状态遭到干涉,他必然会感到恐慌,而这种恐慌很可能以直接或间接的情绪表现出来。患者可能会变得特别害怕待在人多的地方,因为这使他无法维持自己的孤立状态,必然会感到惶恐不安。另外,因为他缺乏自我保护能力,他会感到自己正处于具有攻击性的人的强迫和掌控下,这同样让他感到惶恐。除此之外,他还担心自己精神失常——这种可能性相当大——因此竭尽全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致使他出现了第三重惶恐。这种精神失常与发疯不能一概而论,它的根源也并不是他不愿意为此负责,而是他害怕自己的人格分裂,通常这种情况更多地出现于幻想时和做梦时。因此,放下自我疏离,就意味着他要直面自身的冲突,这对他而言就像一棵树木遭到了雷电的打击一样——在我的患者当中,有一位就出现了这样的幻想——他根本无法承受,也没有能力劫后余生。经过观察,这一假设已经被证实了。内在冲突这一说法,令那些有着强烈自我疏离倾向的人感到极为厌恶,甚至无法压制这种厌恶感。当分析师谈及这个话题时,这类患者就会左躲右闪,声称听不明白分析师在说什么。每次分析师成功地让他们触及自己的内在冲突时,他们都会像本能反应一样避开这类话题,并且做得非常娴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存在冲突,会令他们陷入惶恐,因为他们尚未做好承认冲突的思想准备。想要让他们从容不迫地认清自身存在冲突,就需要让他们置身于内心的安全领域,可这样又会加重他们的自我疏离倾向。
由此看来,自我疏离是患者在面临内在冲突时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它是基本冲突的一部分,是固有的。这个结论似乎令人难以理解,不过我们可以通过具体的研究来找到答案。当基本冲突出现时,一种自发的应对策略就是自我疏离。说到这里,我们需要重申一遍,占据主导地位的某种基本态度并不会影响其他态度发挥作用。相比另外两种类型的人格,疏离型人格所表现出的多种矛盾倾向更加明显。在患者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就形成了这些倾向。这一类往往先经历了顺从依附和对抗,才形成了自我疏离倾向。与另外两种类型的人格截然不同,疏离型人格的价值观相当矛盾。他对自以为是的自由和独立看得过于重要。在分析期间,时而会对怜悯、善良、慷慨和自我牺牲这类品质孤芳自赏,时而又会将丛林哲学和利己主义那一套凌驾于一切之上。这种矛盾的表现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然而在理智上,他会坚决否认它们的冲突本质。分析师必须了解整个结构,通观全局,如果只顺着一个方向卖力挖掘,只会越来越困惑,最后钻进死胡同。要知道,自我疏离是患者最擅长使用的绝招,分析师的分析通道每每遭到封堵,就像船上的防水隔舱被关闭一样。
其实,有一个非常简单而又滴水不漏的逻辑包含在自我疏离型患者的这种特殊“抗拒”中——他不愿意认清自我,也不愿意和分析师打交道。他害怕正视自己的冲突,也害怕自己的人际关系在分析时暴露。对于分析冲突,他毫无兴趣,这一点只要我们看清了问题的根由就不难理解。而问题的根由就在于,他希望独处,因为只有当他和别人保持足够的距离时,他才不会因为人际关系的不和谐而感到焦虑不安。分析师越是想将他从自我疏离中拉出来,他的抗拒越会严重,分析师所点明的冲突令他更加烦乱,因此他固守城池,干脆不相信分析师。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这种下意识的逻辑,是有一定的积极作用的。他这么做,是为了逃避一个现实——他无法在孤立状态下成长和发展。
让关键冲突失去其本来效果,就是神经症自我疏离的首要功能。它能有效应对冲突,所以患者不惜采取最激进的办法,饮鸩止渴。自我疏离就是借助逃避来应对冲突的一种策略,当然,和大多数神经症一样,积极作用只体现于表面上,其实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患者始终无法真正摆脱依附、支配、利己等强迫性需求。尽管这些需求并不影响他们正常思考,可是却在时刻奴役他们。患者一天不从相互矛盾的价值观中解脱出来,就一天不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