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

我以前最讨厌去菜场了。乱哄哄，脏兮兮。还有各种臭气：家禽的，鱼类的，烂蔬菜叶的，穿梭的人群身上的体味，还有讨价还价的铜臭气。而所有这些忙碌也只是为了一张嘴而已。并不是我清高，而是我软弱，我是不能接受这其实才是赤裸裸的生活。这样的现实只是让我想逃避，实在不能逃了，总要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啊，非要去菜场了，我就直奔目标，想好买什么，大致看一下价格质量，差不多就直接买，买好了立马离开，多一分钟都不想逗留。或者去超市也不错啊，简单直接，省心省力。

有人为了买到性价比最高的菜能从菜场东头逛到西头；有人为了买到最爱吃的那一口能从东市逛到西市。我以前都是很“呵呵”的。总觉得那样的动机或者是行为不是多么高级。不就是为了吃么？我倒宁愿不吃，也要图个省事。有个浪漫的说法，说想和爱人一起从容地老去，到老都能手拉着手一起去菜场。我就更是“呵呵”了：拜托，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还要两个人一起去？还手拉着手？有没有搞错，“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还差不多！

抱着这样的心态进了许多年的菜场，就这一二年，忽然发现我对菜场的看法有所改变。倒还没有热爱上，但是不是那么排斥了。忽然觉得菜场也算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民以食为天，这是事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更是不可质疑的现实。而菜场，就是扎根于这两个基本方面的不息的舞台，每天的表演生猛而新鲜。菜场臭也罢，脏也罢，可是它每天日出而做，提供给人们各样食材。这些食材，能入各种档次的酒楼饭店，让大厨们做出价位卖相不一的宴席，也能进千万普通家庭，填饱每个人的肚子之后，方能维持住各行各业的正常运转。

所以说，要想观察生活，还有什么比菜场更好的地方呢？卖菜的人把那一席之地当成战场，磨炼自己的精明；而各色各样的买菜的人往来不息，也有着各种不同而精彩的表演。

端午节之前，我就去了一趟菜场。去是为了过节做采买，可是也总是能欣赏到热闹的活剧。这几个大妈一边忙着卖菜算账，还一边扯着嗓门互相询问怎么过节，和谁一起过节，去不去饭店搓一顿；那边那位大姐大概前几天才烫的头发，顶着一头时髦的花卷，描了弯弯的黑眉，涂了红红的唇，竟然和这个菜场的氛围十分搭，那种喜气让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卖肉的夫妻档配合还是那么默契，动作麻利，一个眼神就能彼此心领神会，算账手脚都那么快，绝对不会出错的。我总是疑惑他们可以算是在生活中磨炼出来的恩爱夫妻了吧？总之菜场里没有闲人，来来往往，一派热火景象。

一边看着热闹一边琢磨着还要买哪些菜，我和一位女士擦肩而过。先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她的打扮。刚入中年吧，黑短裙，黑底白点T恤，短发，带着一条别致的颈链，显得清新有活力，我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她感受到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匆忙之中，我恍然觉得她有点面熟，我俩互相微微点头，我在心里探究：这是谁啊？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可是她已经一口喊出我的名字了，还有点喜出望外地拉住了我的手。我一边和她寒暄，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几个问题，好试探出她到底是谁。直到她关切地问起了我妈的情况，我才忽然想起来她叫小红，过去曾经在我家临时帮过忙照顾我妈，而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可是她还记得我们家的每一个人。

我俩面对面地聊着，我才发现她的面容苍白又略有点浮肿，脸上几道深深的皱纹跳出了她的打扮，使她显得有点沧桑。她把额前的头发一撩，对我说：“我比你小十岁呢，可是你看我愁的，都一头白发了！”随后她叙述起近年的遭遇：当年她和她老公如何一起去浙江打工，如何在几年内积攒出足够的钱买了上海郊区的房子；她老公聪明能干，一身的活力却不知高血压已经悄悄埋下后患；他老公如何突然中风，晕倒在公司的卫生间而无人知晓；送到医院后，医生如何通知家属抢救过来的希望极其渺茫；当时的她是如何绝望又坚定绝不放弃；他们两口子打工的公司的老板如何为了避免巨额赔偿和他们玩心眼；老公毕竟年轻体壮，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可却落下严重的后遗症，把夫妻两人都栓在了家里，医疗费又榨干了小家庭的积蓄。现在她每天在家照顾丈夫，帮助他做康复，每个月的收入只有微薄的低保和公公婆婆帮助的一点资金做生活费，还有个儿子马上就要读大学。

听了她的遭遇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言不由衷地安慰她说：“熬着吧，把孩子供出来就好了！”一边一位卖菜的大婶趁着空闲也听出了神，同情地对她说：“你可真是命苦啊！”她笑笑，有点无奈却也有点不认命：“我对你说，再难，有一点我咬牙坚持下来了，我没有卖掉上海的房子。那可是我们留给孩子的资产！”

要分手了，我坚持要她留下电话号码。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帮上她什么。也许只是表示我喜欢她吧：穿得漂漂亮亮的，踩着高跟鞋来菜场买菜，她并没有放弃她自己。苦难让她更顽强，更有韧性，保持着和这个菜场一样鲜活的生命力。而正是因为底层，因为直接，这样的生命力也许不那么精致，唯美，可是就和地里的大白菜一样朴实，更有一种踏实的美感。

我认识一对夫妻，退休之后两人盘了一间棋牌室，平时除了提供茶水服务之后，还供应晚餐。费用并不多，一百多块钱，也没有什么大菜，就是家常便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是一粥一菜都是两人精心熬制出来的：浓嘟嘟的红枣山药粥，自己做的馒头米饭，菜式荤素精心搭配，小菜酸甜可口。男的是掌勺的，是大厨，女的负责洗菜配菜，打打下手。我本不擅长也不甚喜欢厨艺，自然对厨房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是他们两人的厨房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温馨。

每次去打牌，我就喜欢去厨房看他俩忙乎，聊聊天，再顺便学两手：大厨总是谦虚自己水平不咋地，“这有啥呢？没有技术含量！”他说。可是他的小炒却总是色香味俱全，没有外面饭店用调味品调出来的那种浓郁，却清新可口，让人胃口大开。他其实很讲究，油都买了两三种，根据菜式决定用什么油，也知道现在人都看重健康，在保证味道的基础上控油少盐。冬天自己家里腌制的咸货，用的时候都要反复浸泡去除咸味，炒素菜时放一点却仍然保有香味口感。尽管没有什么大菜，但是从菜的预先处理到火候，调味他都是如此用心，都能说出1.2.3.4来。

每天早上他俩一起去菜场采买。大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菜一定要买新鲜品相好的，我们买菜只买好的！”两人中饭一个煲仔饭就解决了，午休之后就开始准备晚餐。他们俩人总是在一起，居然没有彼此生厌。他说：“主要靠她，把所有的菜都准备好，还要给我打下手，要不我一个人根本舞叉不过来”；而她说：“他的手艺一直就这么好的，我那时嫁给他时就喜欢他能干聪明！”

……看这恩爱秀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口狗粮！可是我倒是挺喜欢这狗粮的口味的，平凡又朴实，如同地里的大白菜，那么不起眼，剥开一层又一层，也是一样的娇嫩啊！真正的爱没有高低贵贱，反而是越质朴越难得可贵。

主题是菜场，这聊的有点远了。其实说回到菜场，每个人都能在菜场买到一样的食材。同样的食材，有人能做出精美的菜式，有人只简单的果腹。而不管富贵也罢，贫寒也罢，燕窝鱼翅也罢，青菜豆腐也罢，也出不了同样的一日三餐。不管什么样的食材，一箪一食，不止需要精心烹制，还需要用心品味，生活的苦辣酸甜，更要修行修炼，才能尝到真滋味，感受到最深的热爱吧？

其实说实话，我还是很羡慕人家能手拉着手一起去菜场的，因为我没有这个心境。所以更踏实一点来说，我还是希望自己，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拉手还是不拉手，不管是为自己，为爱人，为家人，我都能用一颗最平常的心去菜场，去厨房，只是烧一顿饭，提供食物，或者提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