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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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收结束后,我总是会被散发着淡淡麦香的草垛所吸引,躺在柔软的麦草上,享受秋日里残存的余温。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处在温暖的阳光和淡淡的草香之中,我想自己就是幸福的!
新打的麦场上,麦秸参差不齐的堆积成一个个发着金色的草垛。我只要家里没事,就会偷偷跑来,爬到草垛上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叼起一根麦秸,眯起眼,感受秋日的温暖。随着阳光消融在身体上,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快乐。然而,此刻同样被草垛所吸引的并非只有我,一个身躯庞大而又结实的家伙——大黄牛。它顶着两只尖尖的犄角,迈着悠闲地步伐缓缓走来。站在草垛前,懒懒地看了我一眼,就低头吃草垛旁的麦草。我对陌生的打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它表现得温顺安静,但我还是畏惧它的犄角,万一发起疯来,我肯定要遭殃的。带着顾虑,我只好放弃了静心享受阳光和麦草香,坐起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心里十分的讨厌。
它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一想,村里没有见过谁家养过一头大黄牛,再说了,这个季节也不会到处散养,毕竟有些麦田还没有收割完。我越想越越觉得神秘,可能是邻村跑来的,但邻村离我们还是很远的;也许村里谁家刚买回来的,没来得及拴好…我被困惑慢慢消磨掉了对它的厌恶,开始坐在草垛上边看它吃草,边暗自琢磨它的来历。
它对麦草的感受是特别的,在嘴里来回咀嚼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一种极其平静的幸福感。它那般专注吃草,一口一口卷起麦草,眯着眼睛,鼓起腮帮子,那无忧无虑的表情煞是让人羡慕,我心里竟有种也想吃麦草的想法,虽明知这不一定会让我和它一样变得幸福,但这种荒诞的想法给我带来了片刻的乐趣。虽没有享受到独处时该带来的乐趣,但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幸福的家伙,我也觉得不失为一种别样的乐趣。这总比那些村里的人有趣多了,我心里这样想。
麦场总是在农忙过后显得落寞寂寥,除了立在场子里的孤零零的草垛外,就只有旁边的一间破旧不堪的院子了,但院子比麦场更加的落寞,院墙都坍塌了许多,院子里倒塌的房子上面长满了荒草,充满破败气息。我不敢进去那片荒芜之地,生怕给你自己带来更深的寂寞,只是站在墙外远远地瞅上一眼。
遗落在麦场的麦粒被人们踩进泥土里,镶在麦场里,成为一个有趣的风景——星空版画,随机无序散布的麦粒,犹如一粒粒金黄的太阳点缀在那充满实体感的灰白星空里,我希望能找到有趣的形状,来充实自己这很无趣的日子。我蹲在麦场上观察那些麦粒,那头牛还是一如往常的待在草垛旁吃草,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希望它能注意到我,或者说对我有所表示。可能它表达有些太前卫了吧!我十分厌恶,它除了朝我拉下几坨稀碎的粪便外,就没有回应过我的寂寞,然后,就是憨憨的低头吃草,吃饱了窝在草垛旁,临近黄昏的时候它就走了。
在秋末的天空里,云层时刻都在想象着雨季的模样。我刚走出家门前,看到天上汇集来一层厚厚的乌云,这昭示着闲暇的日子要结束了。我被母亲叫住,慌慌张张的递给我一张破旧的床单,然后,让我赶紧去麦场。我马上心领神会,知道是要去运麦草,如果不及时处理好麦草,一下雨就会烂掉的。路上全是赶往麦场的运麦草的人,对村里很多人来说,麦草是喂养牲畜最好的饲料,不可能任其烂掉。他们中有背着竹篓的,也有和我一样拿着床单的。虽然看天色不一定会立马降下雨来,但人们的慌张却显得那么刻意,仿佛这是一场无法战胜的战斗,需要全力以赴。
运麦草,意味着草垛将要失去它的作用了——对我而言。我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除非等到来年,但一年是何其漫长,对我这样缺乏趣味的人而言,真是遥不可及啊!我摊开床单,看着众人用床单裹卷起麦草,扛着往家里运,从床单里落下来的麦草,散落在路上,很快将路铺成一条金黄的大道,而我看到麦场里的草垛一点点消失,心里有些不舍,在麦场待了那么长时间,麦场的生活早已跟草垛密不可分,现在我将要失去在这里的乐趣,虽然往年都有这种落寞,但今年却不一样,因为不再是我一个人了,还有一只牛。我摊开床单后,迟迟没有行动,以至于旁边匆忙的人们向我投来充满疑问的眼神,我没有理睬那些寻求答案的眼神,四下寻找那头牛的踪迹,但没有看见,从而心里感到有些失落。
我抱着麦草,嗅到熟悉的味道,不禁想起了那头牛,每次看到它憨憨的模样,我总想着要欺负它,可看到它尖利的牛角,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但骑它的想法却没有摒弃,一直坚持着。它那坚实的脊背,骑上去肯定很舒服,整天待在草垛上也很无趣,骑牛对我来说很有趣,后来我如愿以偿的爬上了牛背,可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沿着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狠狠扎进草垛里。虽然第一次被它教训了,可我死性不改,又偷爬上它的脊背,这次我牢牢抓住,不给它机会,只见它刻意扬蹄拱背,在麦场里疯狂的跳来跳去,非要把我扔掉,结果我被重重的扔到地上,腰差点被摔断了,之后,它不忘嘲讽我,在我旁边拉下几坨屎尿,我气得忍不住朝它骂娘。虽然我遭受了重创,但没有停止斗争,直到我和它都厌倦了这个游戏。后来,我对它的挑衅无动于衷,它也不再理会我的骚扰,只是更加悠闲的吃草,纵然我在它背上怎么倒腾,它也是温驯的扇扇耳朵而已,我在它背上晒着太阳,感到一种极其可靠而又安心的温暖。
乌云滚滚的天空下,运麦草的人络绎不绝,但都默不作声的低头背麦草,而我仍没有把草填满,母亲责备我心不在焉的,遂我低头加快手脚,这时,刚背完回来的小哥愉快地哼唱花儿,声音高亢洪亮,阴阳顿挫,听起来格外鲜亮,大伙听闻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人笑,有人夸小哥,也会有跟他一起唱的,顿时,刚才干活时那紧张沉默的压抑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小哥听到大家的响应,一时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把他手里的一条猩红的床单也挥舞起来了,自玩自嗨,脸上洋溢着不可多得的灿烂神采。
突然,我在一片欢笑声中听到一种震颤的声音,等意识到那声音不是来自人群中时,人们开始溃逃,我看到一头满眼愤怒的牛,朝小哥冲去,小哥已经慌了神,脸色刹时惨白,手足无措。牛很快冲到小哥跟前,他才想起来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可偏偏这时,他的脚绊到自己所撇下的床单,正好躲过牛的致命冲击,不过蹭破些皮肉,等到牛停下来时,他早哭爹喊娘的大叫救命,我早已爬到破院的土墙上,心扑通扑通直跳,怯生生地望着倒在地上大叫的小哥,也偷瞄一眼那种愤怒的牛,却看到竟然是那只大黄牛,感到又惊又喜。
众人等到牛平静下来后,才围拢过去,将其用绳子套住,然后,是众人不同程度的殴打,其中数小哥打得最狠,抄起场边的铁锹用力打,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他刚才的囧样,他们想通过用自己的愤怒来消除刚才麦场上带来的不安,把自己的怯懦和恐惧发泄到那头无辜的牛身上,如果没有那条猩红的床单,它不会突然发疯,现在所有的罪责都被人们降落到它头上。
我看见牛背上已有血丝渗出,众人的棍棒都不停地打在牛上,小哥用铁锹砍得狠,而它没有反抗,默默承受着他们的怒火,虽然它看上去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但我知道它心里一定疼,因为我看到它噙在眼里的泪水。我想上去阻止他们,刚鼓起勇气跳下墙,人们似乎已经消除了他们的不安,已经停下手来,正在制止小哥那歇斯底里的怒火。
年后的某个早晨,母亲特意从炉灶上端来一碗肉,叫我赶紧趁热吃,我急忙尝了一口,竟是最爱的牛肉,高兴极了,我叫母亲也来一起吃,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边吃边问母亲。
“什么时候卖的肉?”
“没有卖,是你爸从小哥家带来的”
“小哥家?他们把耕牛宰了?”
“不是,是那次在麦场上大闹的那头大黄牛啊!”
母亲说罢,调侃起小哥当日的囧样来。
“你小哥不是那次出尽洋相,大家还为此刁难了他很长时间呢!话又说过来里,当时……”
母亲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关于小哥的流言蜚语。而我放下碗陷入沉思,脑海中不断地闪过那头大黄牛悠闲的模样,还有那麦场里草垛间的淡淡草香,以及昔日骑在它身上的那些欢快的日子。
“那牛是谁家的?”
“不知道,好像不是这附近谁家的,可能是一头野牛吧!”
母亲对打断她的话,有些生气,又看着我情绪突然低落了,感到有些吃惊。
“怎么了,煮的味道不好?”
“没有,很好吃”
我端起碗往外跑,不顾母亲喊我,一个人跑到曾经的麦场,现在已经翻耕成一片田地。此刻,太阳已经升起,暖暖的阳光拂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全身热流涌动,温度一点点在身体里复苏。我爬到土墙上,端起碗,慢慢咀嚼含在嘴里温暖的肉,独自一人默默享受着温暖。
我看见草垛也看见了那头嚣张而又安闲的大黄牛,还有一个红红的太阳,在我渐渐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我相信此刻自己是幸福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