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Road Leads to Rome

如果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或许可以听一听我们去罗马的故事。

2020年当地时间1月31日早晨，北京时间1月31日下午。此时距离我们欧洲十五日游旅行团出发已经是第十天了。与之前的每一天相同，装满四十三位游客和一位导游的大巴车在八点半发车。今天，我们将离开法国小镇斯特拉斯堡，一路沿着因斯布鲁克-威尼斯-弗洛伦萨，来到意大利，来到永恒之都罗马。

1月31日，国内的朋友或许有在微博或新闻里注意到，在当天关于意大利的消息，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意大利确诊两例病例”。

由于时差的关系，这个新闻在我们一起床就被放在我们眼前，并且在游客中造成了小小的紧张气氛。慌乱的导火索在于新闻，而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们旅行团的人员构成。1月22日，我们43名客人在南昌昌北机场集合，直飞到米兰马蓬萨机场，而到我们下飞机后的第二天早晨，已经是北京时间1月23日下午，大部分人包括我才从导游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南昌和武汉的拼团。43名游客中，除了30位南昌报名的客人外，还有13位由武汉到南昌，再加入我们旅行团的武汉客人。也就是说，在1月17日武汉市政府建议武汉人不要出门旅游后的第5天，在武汉市发布了封城的公告的当天，这13名武汉客人来到南昌，加入南昌的旅行团，和我们一起来到了欧洲。

（事后有人向报名旅行社确认，当初报名时，有旅行社承诺说我们是一个25到30人的团队，人数不会低于25人，也不会超过30人，在已经有30位南昌报名的客人之外，这13位武汉客人为什么会半路杀到南昌来加入行程，我们现在也无从得知。）

旅行团客人是自发分成两拨的，武汉客人，和非武汉客人。在得知有武汉来的客人之后，非武汉客人第一时间要求分桌吃饭，导游同意并执行后，非常为难的告诉我们，他已经被人举报到国内总部，说我们分桌吃饭涉嫌地域歧视。我们当然无法理解且非常不安，国内刚刚传来封城的消息，这13名武汉客人有没有携带病毒的可能，谁也不敢打保票。在讨论能否向国内上报，多次向导游沟通后，导游明确回复：已经上报，但在这批武汉客人有人出现症状前，旅行社不会做任何处理；由于是团队出行，如果我们不跟随团队的话，旅行社对我们不负任何责任；我们签证都是团体签证，所以我们也不能自己直接买票回国。

多次讨论也没有结果之后，我们只能登上这辆大巴车，戴上口罩，喷起酒精，开始每天提心吊胆的旅程。

由于长时间处于同一辆旅游大巴，非武汉的客人纷纷采取口罩酒精等防护措施，而来自武汉的客人，对于戴口罩的提议显然没有表现出很多积极性。当新冠肺炎在国内越来越气势汹汹之后，导游终于在集合时明确提出，根据国内旅游部门的规定，所有旅行团在乘坐大巴时，必须佩戴口罩。

回到开头，当地时间1月31日的早晨，我们即将前往的意大利确诊了两例病例。在上车时，已经有一些声音从非武汉客人中传出。而后一个明确的声音指向导游，要求导游严格执行旅游部门的规定，对不戴口罩的人员进行强制要求。所有的目光看过去，一位来自武汉的阿姨，如往常一样，没有戴口罩。要求导游强制执行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位阿姨终于保持不住漫不经心的微笑，戴上了口罩之后，瞬间变脸：“你说谁没戴口罩？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戴没戴”，“跟导游说了你才戴的”，“那你凭什么说我没戴”，“你刚刚就是没戴”，“谁说我没有戴”，“你每天都没有戴”，“谁说我没有戴”，“谁说我没有戴”……从这样的车轱辘逐渐演变成互相的人身攻击，最终在一边吵闹一边劝阻中暂时安静了下来。这时的我们，还以为这只是旅途的一个小插曲，没想到它成为了接下来3天动荡不安的开端。

当地时间1月31日下午，我们行程的第十天，关于意大利的消息更加不容乐观，朋友发送给我意大利总理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的新闻，然后是意大利前往中国的航班全部停飞的消息。在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时，导游终于得到了国内确切的消息，“要求所有旅行团立即回国，未完的行程不得继续”，由于意大利航班停飞，旅行社要求我们立马掉头，前往德国法兰克福，由法兰克福两次转机回到广州。消息一出在立即车内引发了大量的争议。而后导游在旅行团微信群中转发了他收到的国内文件，是一个武汉市文化旅游局的紧急通知，要求武汉市还在境外的所有旅行团，立即回国。此时有南昌游客表示，武汉市的通知，为什么要约束到南昌的游客，这群武汉的游客不仅扰乱了我们这趟旅行的心情，还要影响我们的正常行程。有南昌游客要求旅行社分车，将武汉游客立即送回国内，剩余的人继续行程。在大家都人心惶惶各说各话的时候，导游又发布一条新的消息“由于旅行社现在没有钱，今晚在法兰克福的住宿费需由客人自行垫付，一人50欧元。”这个消息无异于是推波助澜，车上的氛围更加的激动不安。在一片纷扰声中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客人提出先吃饭再做决定。

这是一顿所有人都食不知味的晚餐。人们或是激烈争吵，或是刻意避而不谈，但没有人不是在心里反复的思考，回去，还是留下，留下了，还能回去吗。

晚餐之后，激烈的讨论还没有停止。最后武汉客人同意立即回国，而大部分的南昌客人达成了一致，要求继续行程，旅行社提供另一辆车给武汉客人，他们或走或留，随他们自己。这个意见传达给了导游，最终，决定继续向罗马出发，导游承诺给武汉客人分车。

当天晚上，我们入住在一家奥地利的乡村旅馆。分好楼层和房间，我们进到各自的房间休息，不过一会之后，听到外面走廊传来嘈杂的喊话声。小熊打开房门询问情况，原来是在分房间的最后，有几名南昌客人听到武汉客人在聊天，聊天内容由一位南昌客人转述给我们，包括“南昌人不响应国家号召”，“这些南昌人难道不是中国人吗”，以及“不要跟江西这种穷地方的人一般见识”等言语。这种话一听，一向不参与纷争、之前也和武汉客人一样希望立即回国的我情绪也激动起来，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现在知道要响应国家号召，当初要出国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响应国家号召，好好在武汉待着呢”。大家记得，我们出国的时候可是1月22号了，那个时候武汉市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我承认当时我已经情绪上头，多日积压的怒气已经不能控制：好不容易一个假期出来玩，只是因为碰上你们，我们在哪都要戴口罩，和所有人交流全都小心翼翼，回国后的麻烦更是显而易见，而有的武汉客人呢，翘着二郎腿，不仅不戴口罩，看我们戴口罩的样子像在看傻子一样的讥笑。

南昌客人们群情激愤，决定与武汉客人当面对峙。这第一次对峙在导游的两边劝和下基本是各说各话，说完之后南昌客人陆续回自己房间，只剩我和小熊由于等电梯，和一群武汉客人在最后。在我们已经回头准备走人的时候，一位武汉客人可怜兮兮的出声“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挑起矛盾。”我忍无可忍回头对呛：你们这还叫没说什么，你们还想说什么。一位武汉女士回应：你听到了？你拿录音笔录下来了？此时导游上来劝我，姑娘你少说两句。我回道，你能不能让他们少说两句。我出来玩是为了自己开心，不是为了出来受气，现在所有人都因为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再这样嘴巴不干不净，我也不是能忍下去的人。电梯来了，我们回到房间。

时间快进到当地时间2月1日早晨，八点半，我们推着行李准备上车，然而到电梯口就碰到其他的南昌客人。原来经过昨天的争端，大家决定不能接受武汉人的侮辱与歧视，要求立即与武汉人分车，否则的话大家也别想着去罗马了，就在奥地利耗着吧。于是南昌客人在三楼与导游进行了漫长的对谈，表达对武汉客人以及旅行社的种种不满：团里有13位武汉客人，我们在出发前都是不知情的；刚到达欧洲时我们也只是要求分桌吃饭，然后自己去购买了口罩和酒精，做好防护工作，没有提出过分要求；武汉客人自己不自觉，不主动戴口罩，这是昨天争吵的导火线；我们一路上因为武汉客人而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回国后也会十分艰难，武汉客人却态度恶劣，甚至言语侮辱，不能接受；旅行社在开始时故意隐瞒，到现在沟通时又态度强硬，多次威胁……等等等等。在两个小时的你来我往之后，导游最后承诺，明天分车，大家各走各路。所有客人终于上车。

在车上时，开始安排回国航班，由于意大利直飞航班取消，我们要继续从意大利出发，只能多次转机，期间航班时间等种种矛盾不再赘述。

在夜幕中游览完威尼斯之后，导游在微信群中发了消息，说目前形势紧张，实在无法调配车辆，无法分车，请大家多多理解体谅。据导游说他有和几位南昌客人解释过，他们也都表示了理解。大家也都无话可说，只求平安回国。于是一夜无事。

当地时间2月2日早晨八点半，我们同样推着行李准备上车，一放行李就觉得奇怪，正准备上车时又被叫住。原来今天武汉的客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要求分车，拒绝上车。而一位南昌客人告诉我，武汉客人今早又在餐厅高谈阔论“江西是个穷地方、他们小地方来的人……”。双方无法和解，前方遥遥无期。

接下来的谈判对导游来说大概就是昨日重现，但对我们来说，事已至此，导游再在两边和稀泥也是治标不治本。我和小熊几个人提议两边人马直接对峙，所有话都说清楚来，该道歉的道歉，该接受的就接受。于是南昌客人决定，等他们过来时再当面对峙。而我此时，感到前进的道路已经没有希望了，开始查询从威尼斯到米兰的火车票，今天继续耗着的话，就和所有人分道扬镳到机场再汇合。

当导游终于劝说武汉客人来到楼下时，大家情绪进入了最高潮。南昌客人蜂拥而上将武汉客人围住，质问他们的言行，要求他们道歉。而导游突然暴起，大喊不要打人并拿出手机准备录像。在一片不要打人和不会打人的吵嚷声中，导游渐渐被拉到一边，两方人正式对峙。

说是对峙，其实刚开始也是各说各话，小熊勇敢的冲在了第一线要求对方对他们的言论进行道歉，而对方咬死不肯承认，随后场面太过混乱我无法记忆完全。这一片混乱的暂停是一位南昌女生的哭喊，她是一位医院工作人员：“我的同事去武汉支援，我们医院给武汉提供物资，所有人都在帮你们，所有人都在援助你们，你们在干嘛？你们在说什么？”武汉客人此时没有做声。只有一位老人，站出来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在国外吵架丢中国人的脸”。我回答说：“在外面吵架不一定丢中国人的脸，在背后说人坏话却不敢承认才是丢中国人的脸，在全国都在给你们加油的时候说江西是个穷地方，才是丢中国人的脸。”

于是车轱辘话又回到这一点，武汉客人究竟承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个话，当时所有的武汉客人是不承认的，而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在最后似乎有了答案。喧嚣声渐渐隐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在现场的一位南昌客人站出来，把那段对话的情景、人物和原话—“他们是小地方、穷地方来的”—都复述了一遍。接着质问那位武汉客人，你承不承认自己说的话，你们其他武汉客人承不承认自己听到的话。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位武汉客人眼光闪烁，他回应的原话我记得一字不差：“首先，江西比起武汉来，是不是要小一些，地方面积上……”话已至此，他有没有承认那就自由心证了，再没有武汉客人跳出来和我们争辩否认，但当我们要求说这个话的两夫妻道歉的时候，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所有喧闹最终归于平静，不管南昌和武汉的客人都已上车，回国的机票已定好，该发泄的心情已发泄，至于该担心的，也只能之后再担心。装满43个人的大巴，终于在这一天的傍晚，来到了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