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贫困套住的山村(短篇小说)
一
暮色正在苍茫的大凉山上空铺展,层层叠叠的山峦被深秋的夕阳照亮着。
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在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恍如抢劫的路遇后,来到了那个高高的视野开阔的土山坡。这里地势平坦,有秋天倒伏下来的干燥、枯萎、软绵绵的衰草,适宜于搭建露营帐篷。不远处,是紧贴在平缓山坡上的零乱的庄稼地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树丛。
“你们两个男的,去搬几块石头来,搭个石灶,烧点水,我们泡快速面吃。”秋莺拉开一只大双肩包,开始麻利地搭帐篷。
山岛和海风“喔”、“喔”应着,像两只螃蟹一样四处去寻找石头。哪里有石头哦,到处都是黄土,即是有,也只有拳头那么大,根本无法架铁锅子!
“干脆在土坎上挖个洞算了,把锅子搁在上面。”山岛说,“海风,你去弄些柴草来,我来挖洞!”
山岛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绿色的小铁锹,沙沙沙刨起土来。那土因缺少雨水,很疏松,不一会就在土坎上掘出一个豁口来。六局还在豁口两边开了两条槽,可以让烟飘出来。
这三个人都有了爷爷奶奶级的年龄。他们都是舟山群岛人,先前在岛城混得都不错。秋莺是岛城市委机关的一名打字员,从机械打字机一直打到电脑打字,后来又做了机要文件管理员,直到退休。山岛是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稳稳当当地在这个级别不高但很重要的位子上坐了大半辈子,直到退休前一年才领到了副局兼工会主席的头衔。海风是一家做外贸贴牌小电机产品工厂的老板,厂不大,产值也不高,但前几年他的厂被政府拆迁,赚了一笔不小的钱。
山岛喜欢花样翻新,一会儿喜欢喝酒,一会儿喜欢跳舞,一会儿喜欢唱歌,一会儿喜欢旅游……
年过半百之后,山岛似乎在酒桌上吃腻了,喜欢上了爬山。先前他喜欢泡饭店,也喜欢邀几个女友陪喝酒,秋莺就是其中一位女常客。他有签单权,公务招待报销时就入了单位的账里。秋莺是个单身女子,人们不知道她是否谈过恋爱、是否结过婚,是否有孩子,总之她现在是个未出嫁的老大姐。海风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一直喜欢东奔西跑搞创作。于是,三个人就趣味相投凑在了一起,搞了个“岛主户外徒步俱乐部”。他们确实装备了相当专业的户外运动器械,爬过不少名山,走过不少大川。他们甚至组织了数十位俱乐部的会员,花了三天两夜时间,到戈壁滩独步穿行了100公里的沙漠、乱石滩和胡杨林。在炎炎烈日炙烤之下,所有参与独步探险的会员脚底都磨烂了,肉、脓血、袜子和鞋粘连在一起,有不少会员在半路上虚脱昏倒。
有一回,三人在“姐妹家海鲜楼”喝酒。山岛抖着腿,吐着烟圈说:“老是在江南一带爬山,也没啥味道,青山绿水看多了,也腻了,能否搞点啥新名堂?”
“我们到四川大凉山去,那里有好风光,说不定还能看到大熊猫呢!”海风抢先说。他从网上摄影创客群看到过,那里封闭、神秘、贫穷、落后,却风光迷人,原汁原味的摄影创作素材很多,说不定能弄个摄影作品大奖出来!
“去送温暖!”秋莺说,“那里的孩子冬天没衣服穿,我们可以送点旧衣旧裤去,现在是秋天,正好是送温暖的时节”。秋莺是社区慈善会的副会长,她们经常到养老院去送米、送油、送衣服。
“好好!这个建议好!”海风极力鼓动,“我为你的建议一百个点赞!十九大刚胜利召开,中央提出要打脱贫致富攻坚战!我们这帮退休老头老太响应党中央号召,到大凉山送温暖去!”
秋莺也说:“这叫精准扶贫!冬天就要到了,大山里的孩子们缺少过冬的衣服,我们去送温暖,雪中送炭!”
“好!”山岛掐灭了烟蒂,“我们把登山徒步与健康中国全民运动、精准扶贫攻坚战、游山玩水乡村游紧密地结合起来,意义重大!”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去亲朋好友寻找孩子们穿下的旧衣旧裤,精心策划了这次“大凉山温暖行”志愿者户外徒步活动。
二
炊烟飘出来了。
山岛趴在土坎下用嘴当火筒,呼呼地吹着。火堂里的干草哔剥作响,穿射出来的火星弹在六局厚厚的眼镜片上。秋莺在沸腾的锅子里扔进一包包康师傅麻辣牛肉面。海风拍了几张夕照下的大凉山风景照,从高高的土坎上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走了下来。
三个人围着一只圆圆的饭盒子一样的铁锅用筷子咝咝嚯嚯地捞面条吃。海风拉开红色“志愿者”背心的拉链,从内衣袋里取出一根香肠。
秋莺一把夺过去:“你藏私货,不能独吞,大家共享!”她用剪刀把火腿肠,一截一截剪断,扔进了铁锅。
“都是你若得祸!”海风说,“弄得我们自己也变成大凉山的难民了!”
“你也是参与者,你也是同谋!”秋莺立马回击他。
山岛嘿嘿笑着,嘴角还挂了一根还未吮进嘴里去的面条:“这就是大凉山的味道,难得的体验,说不定故事才刚刚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早晨,他们整理好行装,从乡镇一家小旅馆出发,向大凉山深处的村庄出发。
三个人各背了一只大大的、长长的、高过头顶的双肩包,手里都握了一根铝制的可伸缩的登山杖,微倾了身子,首尾相连,缓缓行走在大凉山的山道上,遥遥望去,真像三只大龟在爬行。
大凉山确实与江南一带的山形有很不同。江南的山像馒头,而大凉山像锯齿,刀削味浓重的山势里,多了一点严峻和冷漠。那里的植被疏朗而又稀薄,只有一丛丛高高的白杨树,站在秋风里,放出了慈祥温和的色彩,白杨树丛也多半成为一座村庄存在的标志。
他们从一道坡上下来,走到村口的一棵黄桷树下,放下了沉重的背包歇脚。
不知道是什么村落,只看到了一些土坯屋,用黄泥垒成墙,黑瓦盖顶,矮小而简单的房子。有的屋仅用薄薄的瓦楞水泥板盖顶,压了几块神情淡漠的石头,或扎了铁丝,多处已经开裂了。
黄桷树下零乱放着几块石头,表面虽凹凸不平,但很光滑,大概是村民经常坐过之故。他们就舒舒地坐在石头上。
村口的晒场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好像在打石蛋子。他们发现了这三个人,他们都穿着鲜红的“志愿者”背心,在这样土黄色的山村里太耀眼了!
村童们从地上站立起来,转过头,看着他们。孩子们都知道,经常有外乡人来到村里送东西,好多五颜六色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受好奇心驱使,其中一个个子稍高、年龄稍大的村童朝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来了四个孩子。
五个村孩在他们面前弧弧地站了一排。
这是他们最初看到的大凉山的孩子。一个个像烤熟了的地瓜一样的脸蛋,从上到下都粘满了土黄的泥灰,五颜六色破旧的衣服都在这泥灰中混为灰黄的一色,已经看不清原有的底色了。村孩们的衣服不分季节地穿在身上,有的穿着凉鞋,有的穿着棉鞋,有的穿着雨靴……这些乱七八糟搭配起来的衣服,也许穿上之后,就从没有漂洗过。
最亮的是村孩们的眼睛,就像泥丸子上嵌的玻璃珠子。
其中最小的一个,是个女孩,挂着鼻涕,穿着红色的羽绒服,脚上套着绿色的大号的雨靴。桃红色的羽绒服,已经退隐得难以分辨,恍如泼在地上被蝇群糟蹋过的猪血色,羽绒服的袖口已经磨了一圈,露出淡墨的棉絮。
小女孩站在最远处,在一个男孩背后露出小半个身子,她惶恐而又渴望地看着秋莺。
秋莺从包里摸出一包糖来。这是他们户外徒步必备的物品。每当体力不支时,嘴里含颗糖,就会精神百倍,浑身提力。
她取出一颗棒棒糖,朝小女孩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姥姥,给你吃糖!”秋莺蹲在地上问。
小女孩睁睁地看着她。
领头的那个男孩,禁不住诱惑,一把抢走了棒棒糖。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
现场开始混乱了。三个男孩都去抢那颗棒棒糖,乱哄哄地近乎尖叫地喊着:“舔一口,舔一口!”有个村孩没舔到棒棒糖,就用脚去踢他!
“不要抢!给你们每人一颗!”秋莺喊着。
孩子们抢糖的尖叫声很快传开去,不一会,就从山村的各个角落,各个方向,悄悄而又迅速地冒出一个个村孩来,他们像围攻美食的蚂蚁一样,聚集起一大群!
秋莺被村孩们围在中间分糖,六局走过去帮忙,海风在外围拍照。
一包糖很快分光。但还有很多孩子没有分到糖。
他们都看着秋莺,翘首以盼。
秋莺抖了抖装棒棒糖的塑料袋:“已经分光了,没有了!”
“那边有小店!”一个村孩往晒场那边指了指。
“对!对!小店有卖吃的!”几个村孩都哄了起来。
“我去吧!”山岛对秋莺说。
村孩们欢欣雀跃,他们像追逐撒米主人的鸡群一样呼啦啦跟了过去。
小店掌柜的眼睛发亮了。他不断地从幽暗的窗口里递出来糖果、饼干和饮料,甚至连驱蛔虫的三角糖也成包递了出来。没等六局付完钱,那些递出窗外的零食早已不见踪影了!
海风透过镜头,看到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穿着黑咖啡色单薄的海魂衫,摇摇晃晃地朝山岛走去,他展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山岛的右腿。
山岛回头一看,心头“咯噔”了一下。
“咔嚓。”海风按下了快门。
秋莺看到了这一幕:一个脸色黝黑,满脸皱纹,包着头巾的妇女,带来了三个孩子。她蹲在地上,怀里抱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旁边站着一个男孩,背后的布袋里卷缩着他的最小的尚不能漫步的弟弟或妹妹。
怀里的女孩,裸露着一只浮肿的胳膊。长长的伤口上,罩了凝固的柏油渣一样的结疤。整只小小的胳膊,胡乱地涂抹了紫药水。
妇女脸上的皱纹有了松动。她结结巴巴地告诉秋莺:“她那精神生了病的父亲,把烧开的水,浇在了女儿身上……”
山岛看到秋莺眼泪汪汪,快要哭出来了。
小店的食物已经掏空,只剩下三卷挂面。山岛买了来,装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给了那个背着布袋的小男孩。
人群一阵骚动,那只装了挂面的塑料袋,撞到了他三岁妹妹的手臂上,一大块结疤脱落下来,露出鲜红的血肉。
小女孩“哇——”地哭了,尖利的哭声撕心裂肺。
秋莺见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摸出500元钱,卷成一圈,塞给这位妇女:“这钱是给孩子看病的,一定要到医院去看,不能毁了她胳膊!”
海风大喊一声:“我们走吧,后面又来一大帮人了!”
三
土坎上的一缕炊烟,渐渐隐入暮色中去。
山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他像个荒山野岭的独行侠,慢慢地把身影放大了。看样子不像个当地的山民。
他走近了,好奇地看这三个人的红背心,驻了脚步,又走了过来。
“请问,你们在这山坡上干什么?”独行侠问道。
山岛一听“请问”两字,便觉得有文化,也很有亲切感,便告诉他:“我们是来送温暖的,给一座学校的小学生送旧衣。”
“你怎么一个人走夜路?”秋莺问。
“嘿——”,独行侠调侃说:“县里开会,传达十九大精神,把我们乡村教师也叫去洗脑了!”
“哟,原来是老师,我们有缘,有缘,我们正要到学校里去呢!”海风说。
“来来,我们坐一会儿,聊聊。”六局邀请道。
老师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告诉他们,他姓樊,叫樊长兵。毕业于西安一所大学的政治系。这年代,政治系毕业的大学生,在社会上找工作不好找,就到这里来当支教老师了。
山岛取出一只塑料杯,刚要倒酒敬他喝一杯,被樊老师打断了。他说:“你们晚上住到我学校里去吧,学校虽然破旧,但总有四堵墙挡风,大凉山日夜温差大,在这里过夜,要冷的。”
秋莺首先表示赞同,她说山里可能有野兽,碰到狼、野狗之类就麻烦了,况且衰草里还有野虫字……海风接上说,明天出发,还可以叫樊老师给我们指指路呢。山岛也点头说,对对。
“那就启程吧,天色也不早了!”樊老师催促道。
四
天完全暗了下来。
因为晴朗无云,深蓝的天空下,仍隐隐约约透露出白杨树梢上的暖红色。山村已经亮起了点点灯火,遥遥望去,像林中闪烁的萤火虫。
他们从山坡上下来,穿过一个坳口,又跟着樊老师爬上半山腰的一块坡地,走过一条窄窄的村弄,就到了樊老师的学校。
这是一座“品”字形小学校舍,一排三间房。中间屋顶最高的是教室,东边屋顶稍低的是樊老师的寝室,西边低矮的一间便房是厕所。校舍的门前是一块操场,高低不平的黄泥地,是女孩子们跳绳、男孩子们打弹子的乐园。
教室的门没挂锁。樊老师勾开用粗铁丝做的门搭子,门就吱呀打开了。教室一共摆放了七八张桌子,它们宽窄长短不一,材料也不一,有的像快餐店的餐桌,只有一块平板,四条自来水管焊接的桌脚;有的像书桌,有三个空空荡荡的抽屉;有的像菜场里剁肉用的砧台,用树根破开的厚厚的硬木板做台面,桌脚还交叉钉了两根方木条。也许这些课桌,都是四邻八乡的慈善家们捐助的。
四堵墙,没有一堵墙是完整的,墙面上布满了老年斑一样的结疤,许多早年粉刷的石灰已分化掉落下来,形成了丰富不规则的图案,露出黄泥和稻草拌合的土坯墙。教室内最豪华的要算那一块水泥地坪了,这可能是整个村子甚至方圆十里之内唯一的一块水泥地坪了。
“呼——哧——呼呼!”教室里发出悠长与短促混合的喘息声。
抬头看,木屑板做的天花板上,已被田鼠啃出了一个脸盆大的黑洞,樊老师用一张报纸和透明胶布糊着,山风穿过人字形的屋顶,报纸是就发出喘息声。
教室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电灯泡,挂在天花板上。幽暗的灯光下,三个志愿者把桌子拖来拖去,想拼接一个平台,在上面安置帐篷,但桌子高低不一,只好放弃。秋莺就在水泥地上搭了两个帐篷,一个她自己睡,一个给六局和海风过夜,中间放了三只大背包,当作隔墙。
樊老师用电饭煲蒸好了一根腊肠,切成一片片,热腾腾端进教室里来。山岛拿出一瓶二锅头。海风拿出纸杯。三个人在教室里喝起酒来。
话题自然又回到了上午遇到的那群争食的孩子。
樊老师在这里支教一晃快三年了。当年那张白净的大学生的脸,也正在渐渐接近了当地山里人的脸色。他对大凉山深处彝族村民的习性有所感受,对他们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也有所了知。
“扶贫,难啊!”樊老师深深呷了一口酒说,“这几年,中央高度重视扶贫工作,发动全国人民要打一场脱贫奔小康的攻坚战,市里县里乡里以及社会各界也确实给我们村里送来了不少东西,在用电用水以及村道改造危房修建等方面,做了不少事实,但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根本问题是什么?”海风问樊老师。
“懒!”樊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这里的山民,男人不干活,干活的都是妇女,老老少少的女人都在干沉重的体力活,而男人们,即便穷得裤裆开裂都补不起,鸡巴都漏出来,照样晒着太阳,蹲在牛粪堆上抽大烟!”
和衣躺在帐篷里的秋莺,嘴里发出“啧啧”响声。
“他们自己不想致富,别人硬要他们富起来,就难了!”山岛说。
“这种懒的习性,恍如成了一种全村人固守的风俗,像血缘一样纽结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樊老师说。
“上午抱住我腿的那个孩子”,山岛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说,“起先我突然很感动,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感恩,后来想想,他是来要棒棒糖的,就觉得很怜悯起来,心里生出酸楚味……”
“樊老师,”秋莺从帐篷里钻出头来问,“那个手臂烫伤的小女孩,她母亲会到医院去看病吗?”
“我估计不会,你给她的500块钱,她肯定藏起来了。城里的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这里不一样,这里没有计划生育,可以自由生育,孩子们能吃饱就不错了!”
“唉——”秋莺叹息道,“那只小胳膊,不去医治,肯定要烂坏或变成残废!”
“要从孩子的灵魂开刀!”海风突然插进一句,“要拯救孩子,才能打脱贫翻身仗!”
“对!”樊老师嘴里扔进一片腊肠,嚼着,表示赞同。
三个人喝酒正起劲,谈论正热烈时,教室的北窗传来了石块滚落的“啯咙”声,还伴随了沉闷的“嘭”的一声。
山岛和海风顿时觉得惶恐,觉得是野鬼的动静,嚼着腊肉的嘴也凝固起来。秋莺又从帐篷里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探出头来。
“劫博,进来吧,别在那张望了!”樊老师淡定地说。
樊老师说,我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劫博。他经常扒在我寝室的窗口上偷看我。他不是一个馋嘴的孩子,他就喜欢一张纸,一只铅笔头或一块橡皮。劫博是个孤儿,他父亲和母亲都吸毒,患上艾滋病死了,只有年迈的奶奶带着他。
“劫博,是什么意思?”秋莺好奇地问。
“这孩子,原来没有名字。”樊老师说,“村里人都叫他‘措翅’,意思是孤儿,是我给他起了这个名,劫博,彝族语意思是:改变!”
教室的门被缓缓地推开,先是探进来一个五岁孩子模样的头来,果真是劫博,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灯光下的劫博,圆圆的大脑袋,细细的脖子,两只大耳朵,穿着纱线织的套衫和棉布背心,裤腿上破了洞,两只脚套了有淡淡迷彩纹的大雨靴。
劫博还没到读书的年龄,但他整天在学校里转悠。他喜欢收集读书的哥哥姐姐们扔掉的铅笔头,拿回家去画画。
“劫博”,樊老师低头问他,“你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
“爸爸烂掉了,妈妈,也,烂了,死了!”劫博说着,嘴瘪了进去,似乎要哭出来。
樊老师就夹起一片腊肉,塞到劫博的嘴里。
劫博就靠在樊老师身边,缓缓地嚼着腊肉。
“最近,有没有画画?”樊老师问他。
劫博使劲点点头。
“快去拿来给老师看看!”樊老师拍拍他肩膀。
劫博开心地跑了出去,两只大套鞋在地上拖出很响的“劈啪”声。不一会,劫博就拿来了一张薄薄的硬板纸。
樊老师把它放在课桌上,这是一块康师傅快速面包装箱上撕下来的硬板纸,一边撕得弯弯扭扭,劫博画了一只老母鸡,后面跟了三四只小鸡。
秋莺也从帐篷里钻出来,围着看劫博的画。
“你画的是什么呀?”樊老师问他。
“老母鸡带着小鸡去找东西吃!”劫博很认真的回答。
“唔,画得好!”山岛凑近了看,“要奖励!”他说着,从包里翻出写旅行日记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给了劫博。
樊老师又夹了一片腊肉放进劫博的嘴里:“小鸡不能老是跟着老母鸡找东西吃,长大了,要自己找东西吃,知道了吗?”
劫博睁大了眼睛,看着老师,使劲点点头。
“快回去睡觉吧,姥姥还等着你回去呢!”樊老师说。
劫博捧着那张纸,欢快地消失在教室的门洞里。
五
秋莺最先听到了山村里传来的鸡啼声,她推醒了山岛和海风。
“起来,起来,今天我们要到晒日村去,早点出发!”秋莺催促说。
晒日村,是昭觉县民政局给他们推荐的。那个村历史悠久,有近百户人家,村里有一所小学,有四十五个彝族小学生,他们就决定给小学生们每人送一顶过冬的小帽子。送帽子是海风的提议,因为不知道学生们高矮胖瘦,四十五套服装也装不下他们三只背包,也背不动。
从樊老师所在的嘎窝子村到晒日村去,约莫有三十里山路,大概要走五个小时。樊老师认得晒日村小学的老师,叫舍沙。所以,樊老师决定给他们带路。
要不是樊老师带路,他们三个真有可能走迷路。那些像麻绳一样乱糟糟撒在大凉山里的小路,有时候突然就断了,需要在山间雨水冲出的石头上跳跃前行,你不知道山路的另一头会在哪个方向重新出现。走着走着,山路突然会出现一个豁口,一边坍陷了下去,成了陡峭的崖壁,你踩着豁口的边缘绕过去,腿就会发抖。有时候,一条山路会在茅草丛中生出一个“枝桠”,你不知道作如何选择。
坐在石头上歇脚的时候,樊老师就讲起了彝族人喜欢毒品的故事。大凉山的地理和气候条件适合罂粟生长,因此,大凉山的村村寨寨自古就有种植毒品的传统,抽大麻也成了村民普遍的嗜好,毒品交易,也是彝族村民获取财富的一条捷径,这也是彝族山民染上不劳而获懒惰习性的主要根源之一。后来政府禁止种植罂粟,于是大凉山又成为贩毒的泛滥之地,以贩养食,比比皆是吸毒村。吸毒带来了艾滋病,在大凉山四处蔓延。许多父母因吸毒贩毒被判刑,甚至枪毙,所以每个村子里都有一大群孤儿……
更糟糕的是怀孕贩毒。樊老师接着说,那些怀中抱着哺乳期婴孩的彝族妇女,十有八九是贩毒的。因为法律规定怀孕期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取保候审,不会进监狱,于是她们就到处找男人怀孕生孩子贩毒,孩子多了,养不活了,就把孩子送掉,这样,彝族村里的孤儿就更多了!
三个海岛来的志愿者听着,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们到晒日村时,已近中午。郎朗的日头照进这个村子里,显得安祥而宁静。当三个黑色的大包摇摇晃晃出现在村里是,吸引了不少沉默的眼光。
海风发现了一个镜头,便抢先去拍照。
一个老者,蹲在西墙下抽烟。那是一堵土墙,黄泥垒的,没有窗,墙面已经开裂,上面有两片黑瓦盖的屋顶。
他解开了头巾,将数米长的头发晾晒在地上。那灰褐色的长发,像放置于屋角霉变已久的麻绳,没有编织,一缕缕自然地粘结在一起。
“哇,比章鱼的须还长!”秋莺凑近了山岛低声说。
“可能从生出以来,就没有剃过头发。”山岛也凑近了秋莺说。
老者的那张脸像风干的橘皮一样布满皱纹,那皱纹太深刻了,你很难说得准他真实的年龄,也许是个百岁的老人,也许只有五六十岁。他咬着一根竹制的烟斗,抿嘴吸了一口,又微微张开嘴唇,一团青烟便从乌黑的嘴里飘出……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彝族山民,喜欢晒太阳,抽烟,基本不下地干农活,一辈子就是这副懒汉的模样。”樊老师转过头来说,“也许他就在抽大麻”。
海风在村子的屋弄里穿来穿去拍照片。他又捕捉到一个作品级的镜头:一个看上去像是姥姥的彝族妇女坐在大门口在喂奶。她敞开了怀,海风的镜头紧紧地对准了那两只像蒲瓜一样垂挂在胸口的大奶子。
六
舍沙已经在学校等候。他的学生们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
当三个穿红背心的志愿者来到校园时,舍沙就用尖利的喝令叫学生们排好队。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带上五颜六色的各式帽子后,就开心地嬉戏扭打奔跑,整个秋后暖黄色的山村里开满了朵朵灿烂的鲜花,消息很快传开去!
热情的舍沙老师要留他们吃饭,他们婉言谢绝了。走到村口,村长拦在那里。
“樊老师,请他们吃了饭再走吧!”村长说。
“老村长,”秋莺上前说,“我们是来送温暖的,不能在老百姓家里吃饭,上级有规定。”
“老村长,心意我们领了,我们带了干粮,还要赶山路……”山岛也凑合说。
“不行!”老村长执意说,“按照我们彝族人的风俗,来了远客,一定要吃了饭才能走,况且你们是来送温暖!”
樊老师终于说:“你们就依了老村长的心意吧,彝族山民好客是出了名的,你们不吃饭,老村长会觉得看不起他们的!”
老村长是舍沙老师的父亲。他知道学校要来送温暖的志愿者,便早早起来杀了一头黑猪。那猪体型瘦小,浑身是精肉,就像一头野猪。在彝族村寨,养猪从不圈养,而是像山羊一样放羊于荒山野林之中,所以非常接近于野猪。
老村长用一把宽大的砍刀,剖开了猪堂,把最好的血淋淋的五花肉,不用水洗,一块块丢进沸水翻滚的铁锅里。
剩下的猪肉,老村长也用砍刀剁成一块一块,血糊糊地一小堆一小堆整齐地排列在地上,送给左邻右舍的乡民们。
老村长家的屋顶盖的是蓝色的塑钢板,这使它在山村里显得耀眼而与众不同。走进屋里,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墙依然是土墙,屋顶下用麻绳挂一根粗大的长长的竹竿,上面勾着几根粘满灰尘的腊肠,一家人穿的衣服也重重叠叠甩挂在竹竿上。墙角有一张无遮无掩的木床,床上一条棉被,盛开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大红的牡丹花。环顾一周,发现最豪华的家用电器,就是那只“美的”牌电饭锅子。
房子正中的火塘摇晃着长长的火焰。它舔着锅底,发出刺眼的光芒。火塘是彝族人最重要的生活装备,中间一个坑用来储存炭火,火塘边立了三根弯弯如牛角的石柱,上面雕刻了一些寓意深刻的微妙的图案,称之为“三锅庄”。它是彝民心目中的火神的化身,它带给全家人光明、温暖和果腹的美食,塘里的火不能灭,世世代代都要守住这“万年火”!
大铁锅就搁在火塘上。
黑猪的五花肉在锅里漂浮着迷人的肉色。正当老村长要分肉吃时,秋莺避开了,她看到地上那一小堆一小堆血糊糊的猪肉后,胃里就不停在蠕动泛酸,她感到翻腾的肉汤里还有鲜红的血色。她走过去,在电饭煲里取出一只玉米馍,象征性地啃了一口。
老村长用一根长长的削尖了头的竹筷,往锅里戳了一块大肉,热情递过来说:“吃肉,吃肉,吃!”
海风接过来,呼呼吹掉热气,小心翼翼啃了一口:“香!香!好吃!”
山岛就捧起一碗酒,给老村长敬酒。
七
锅里还有很多五花肉。三个志愿者起身告辞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樊老师絮絮叨叨地说着,老村长跟别的山民不一样,他能说会道,在村长这个位置上稳稳当当坐了许多年了,但村子也没有什么大变样。他儿子舍沙这个教书岗位的安置,也是老村长跑到县教育局要来的。他一千五百元的工资,在这个彝族山村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也是吃皇粮人人羡慕的职业。可是舍沙只读过六年小学,只会教三年级以下的课程,所以,在晒日村小学,不管年龄多大的学生,一律只有三年级的水平。
樊老师站住了。三个志愿者也站住了。
他们都看到,远远地,有两座黑色的小山在移动着,它们往山坡上缓缓地移动,似乎有些摇晃。移近了,才看清,那小山原是一捆柴草,柴草底下皆藏着一个躬背的女子。
是一对彝族小姐妹。妹妹走在前头,姐姐走在后面。
妹妹太瘦小了,大概只有七八岁,她在爬那道布满碎石子的土坎时,身子没站稳,滑了下去,差点扑到在地上。
山岛和海风见状,跑了过去,把小女孩背上的一捆柴草卸了下来,他们抬着那困沉甸甸的柴,走上土坎,等小女孩爬上来后,又搁回到她背上去。
两姐妹往山上努力攀登。两座小山缓缓地移动着,摇晃着。
“彝族妇女的生活太艰辛了,繁重的体力活,都是女人们在干,她们从小苦,要苦一辈子!”樊老师喃喃地说道。
八
返回来的三十里山路已经走完了,但樊老师还在依依不舍地在送行。
“樊老师,认识你我们很荣幸!”秋莺伸出手跟樊老师握了握。
“谢谢你带路,不然,我们肯定要迷路了!”山岛也握了握手。
“假期有空,欢迎到我们舟山群岛吃海鲜去!”海风正要伸手去握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仿佛果子狸踩着树叶的响声。
劫博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是山岛奖励给他的那张。劫博穿着大套鞋,站在三个志愿者面前,抬头看过来又看过去,最终他把纸片递给了戴眼镜的六局。
山岛展开纸片。樊老师、秋莺和海风都凑过去看。
“小鸡鸡长大了,它自己会找东西吃了!”劫博怯怯地说。
纸上画着一只小鸡,翅膀上长出了羽毛,它高高地仰着大脑袋,嘴里叼了一根长长的蚯蚓。
三个志愿者鼓起掌来,樊老师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山岛在劫博面前竖起一个大拇指:“画的好,棒极了!我要给你大大的奖励!”他拉开衣襟,从怀里掏出记日记的乌黑铮亮的派克笔,送给了劫博。
劫博像触了电似的,双脚突然蹦跳起来,开心地发出“呜啊”的叫声,在地上像旋转的风车一样,打了一个虎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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