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5
地铁上陈嘉禾给了一个男人一拳头,他不如对方魁梧,在撕打的时候挂了彩。没几个人上去拉,去的也挨了打。我印象里,没什么事能让这个儒雅公子发火。我们在一起七年,就见过他打两次架。好了,久别再见的时候,他第三次打架。细碎的刘海淌到眼角,那个像狼狗一样的眼神,迫使我撤回当初劈头盖脸对他说的话——陈嘉禾,你真怂。
我上去拉他,起身的时候他朝这边瞥了一眼,我说:“别打了,陈嘉禾。”
“别打了!!!!”
下车时候我和他说了拜拜,他却跟着我出来了。我说:“你不是要去天场吗?”
“不去。”
“那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我先问你。”我不理他走。他跟上来。高高瘦瘦的,左脚还有点崴。我真的发火了,在电梯上就把包往他身上砸:“你烦不烦!”
“回家去。”他看着我。
“滚啊!”我喊,“你别来找我了行不行!哥!”
两个小时后,我和陈嘉禾在二十七楼的天台上喝啤酒。陈嘉禾给我开一听,自己又拿一听。脚下人流熙攘声,开罐的声音,泡沫相继破裂的声音,陈嘉禾的吞咽声,我放在左边的手轻轻挠裤子的声音。正因为一切不那么安静,才疯狂放大了我们的沉默。
我和陈嘉禾,也就是我哥,我们相识一九九九年的夏天。
你的疑惑下一秒一定会消除,因为陈嘉禾是我爸从公安局捡来的。因此,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们是真的兄妹。他来到我家那一天,我看到非常非常脏和瘦的一个男孩儿,那一刻,我觉得我面前是一头湿漉漉的小狼,因为他从外面世界带来的新鲜气息,俨然让我忘却这个我熟悉了六年的空间。从头发里露出来的眼神,就像是凌厉的刀,切割着我的害怕。
“这个哥哥以后住我们家了,这几天小粥要把自己房间让给哥哥哦。”妈妈帮他换鞋。
“为什么?”我反抗道。陈嘉禾的眼神立刻转向我。我跟他对视着,下一句像是在质问他:“凭什么?”
正因为这件事,后来陈嘉禾跟我说起第一次见面,他的唇贴着我很近很近,温暖的气息喷到我耳边:“那时候你可真凶。”
“啥?啥啊!”我眨巴眨巴眼睛。
陈嘉禾轻轻敲了我脑袋一下。我连忙尖叫:“注意安全!别乱动!”后座的大奔像是为这场粉红喝彩一般,低声叫了两声。
“你叫唤啥啊!”王单野在后座说。
就一辆电瓶,三人一狗在微风里像另一阵风。十六岁的我们快要赶不上去敬老院的校车,七分钟的时间,包括途中得把大奔放在王单野爷爷小卖部门口。
明知道赶不上了,陈嘉禾的车头在下个路口转了个弯儿。我喊着:“你干嘛你去哪儿!还要点名呢!”
陈嘉禾笑:“从小路走。”
我就说陈嘉禾是个野生动物。谁知道这么偏的路。他说他是从海伦来的,夜里被好心人领到警察局。当时已经走了两天,没吃没喝,还脏,得亏遇见警察叔叔(我爸),才有个栖身之所。
“那你都来十一年了,什么时候走?”
背后的他沉默了一会开口:“很快。”
2
我们又算了一次命。相隔四年,那个盲眼的不正经的老大爷还健在。喝完啤酒之后,我们散步又看到他。戴着墨镜的他笑嘻嘻的:“算得准吗?”
“准,但算得太臭了!”我说,“这次不让你算!”
“小姑娘地铁站时候被摸了两把屁股是吗?”老大爷还是笑嘻嘻的。
“什么什么什么啊?”我结巴道。
“闭嘴。”陈嘉禾说。
“啧啧啧,你看你哥帮你,被打的。”他指指陈嘉禾的脸。
“别说了。”陈嘉禾掏出钱,“再算一次。”
算命的时候,我鼻子酸酸的,因为我真的有点害怕和四年前一样。四年前的那一场算命,是我和陈嘉禾分别的预兆。当年这个老大爷的眉头难得一皱,即便墨镜遮了大半张脸,我还能感到他的迟疑。
果不其然,半个月之后陈嘉禾在学校昏倒,直接被送进了重症抢救室。抢救回来一条命,却得在医院里住整整一个月。其实他醒来的第一天就走了,一张字条也没留下。我们去接他的时候,病床上睡着别的病人。过来换点滴的护士平静地说:“那个男孩啊,早就走了。”
5
算命的结果不那么坏。我看不懂,但老大爷说的两句诗词听起来还不错。
路过药店,我进去买了两只创可贴。拿出来,陈嘉禾说:“我用不着那东西。”
我对他说:“你过来。”
陈嘉禾很听我话。他走过来,我们在广场花坛旁铺了两张纸巾就坐下来。我让他侧着脸对我,他鬓角的头发掺了不知从哪里流的血,手感硬硬的。他的耳垂光洁,耳廓那里细细地长着几个小孔。我记得他没打过耳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很怕弄疼他。他的太阳穴到颧骨已经发青了,
陈嘉禾第一次打架也是为了我。
乡下的表妹早早没读了书。平时我们见不到,只有暑假回奶奶家三个小伙伴才一起
陈嘉禾眼神都涣散了。他像是电影慢放一般地伸出胳膊,祈求一样地看着我。他这样,我泪都流不了了。我跪下来,轻轻趴在他的怀里。
“哥。”我轻轻喊他。
他嘴角明明上扬了,眼睛里却含着泪。
“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去少年宫比赛,我的裙子一直是你帮我拎着,我跳舞时候你在下面拼命鼓掌,我早看见了,我一直看见的。”我亲了亲他的眼睛,“哥,你不要哭,来世我们还会相遇,相见的时候希望咱俩都温柔一点,像刚晒过太阳一样对对方来个微笑,然后下辈子……”我终于流泪了。
“下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他同意了,我知道。他的睫毛如两只小蝴蝶一样栖到下眼睑。闭眼的那一刻,眼泪像是一条小河一样淌下来。安安静静地没了呼吸。而此刻,我这个密不透风的身体突然没有了支撑,四面八方轰然破裂,装着的整个大海的水终于找到了出口,汹涌而出。
我想,这是此生唯一一次我们的拥抱。
在死亡和爱的被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