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场为了消失的旅行
世界总会给所有的秘密留一个出口。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她那里,故事的版本更接近真实,也更残酷悲伤。她知道,要弄清楚梅沁生前被“魔鬼”怎样的折磨过,最后又是怎么“意外”死亡的,她只有一个办法。
1
这一场旅行,裘海心从十年前就开始着手策划,也从十年前就已经启程。
一个女人如果能用十年的时间来策划和进行一场旅行,那么这场旅行于她而言,想必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其重要性必然无与伦比。
唯其如此,这一场旅行才值得她不惜花费对一个女人而言如此漫长又宝贵的十年时间。
当然,一场旅行如果需要历时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恐怕这场旅行,一旦出发便已经无法回头。
事实上,裘海心的这场旅行,不仅是一场没有归程的旅行,还是一场让人无迹可寻的旅行。
因为,这将是裘海心作为裘海心的最后一场旅行。这场旅行之后,人间再无裘海心。
裘海心将随着这场旅行销声匿迹。裘海心这个人物身上的所有爱恨与悲欢,所有苦难和宿命,都会随之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如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对大多数人们来说,裘海心的消失,可能就如同不经意之间一片落叶的凋零,一滴水的蒸发,一朵云的流散,谁也不会对此多加留意。
但是,裘海心知道,有一个人会因为她的消失而痛不欲生,百口莫辩,万念俱灰。
那个人,就是裘海心的丈夫许莽。
当然,许莽的痛不欲生,不是因为他对妻子裘海心多么地一往情深,不是因为他离开了裘海心就活不下去。
他痛不欲生、百口莫辩、万念俱灰,只是因为,对警察来说,裘海心凭空人间蒸发一事,一切的一切,最后关头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
许莽杀害了裘海心。表面上温柔深情实际上暴戾变态的许莽,杀害了他温良谦恭的妻子裘海心。
2
说起来,裘海心并不是许莽的第一任妻子。裘海心只是许莽的续弦之妻。
在裘海心之前,许莽还娶过一任妻子。
许莽的第一任妻子叫梅沁。在许莽与梅沁结婚第四年的时候,梅沁从楼梯上意外失足摔下来,引起大出血,不治身亡。
斯时,梅沁已经怀孕六个多月。
身怀六甲的妻子意外摔死,还带走了肚子里已经六个月大的成形胎儿,一尸两命,许莽遭此人间惨剧,消沉了许久。
有两年多的时间,许莽把公司的经营,都交给了副手,自己整天以酒浇愁,过得日夜颠倒,神智不清。
有人安慰他,劝他放下往事朝前走,他就像个祥林嫂一样,反复地喃喃,“我真傻,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牢她,为什么要在书房里关上门打电话,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自己下楼梯……”
是的,梅沁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许莽其实也在家,只是许莽在二楼靠里的书房里关着门在打电话。
精装修的豪宅书房隔音效果太好,再加上打电话的声音,许莽沉浸在日理万机的忙碌中,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去公司坐镇而留在家中本来是为了陪伴进入孕晚期的妻子,也没有听见妻子一脚踏空从二楼的旋转楼梯上摔下去的声响。
等到许莽打完电话,又在电脑上处理完一两宗其他事宜,走出书房准备倒点水喝点时候,他才魂飞魄散地发现,妻子梅沁瘫倒在楼梯脚下,额头和下身都在汩汩流血,已经昏死过去,奄奄一息。
许莽顾不得腿脚发软,抱起梅沁放上车,一路连闯两个红灯,飞速赶到医院。一路上,梅沁身体里的血仍滴答个不停,染红了许莽的林肯车后排座的座椅,染红了她亲自挑选的波斯脚垫。
医院组织紧急救治,全院最好的妇产科医生上阵,手术室的指示灯亮了三四个小时,血袋往里送了一波又一波。
但是,梅沁最终没有挺过来,生命的旅程在26岁仓促地划上了句号。
没有挺过来的,还有梅沁腹中已经六个多月快满七个月的胎儿。剖出来的时候,小宝贝在母亲腹中早已窒息多时,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缤纷人间,还没开始他的人生之旅,就随母亲一起去了另一个黑沉沉的永无世界。
3
许莽是在经常去喝酒的一个叫“暴风雪”的酒吧认识裘海心的。
妻儿的惨死,令许莽撕下了商业精英的面目,变成了一个只知醉生梦死的贪杯之人。
人们都知道许莽爱妻子梅沁甚深,平常夫妻俩总是同进同出,犹如穿着连体衣。梅沁死后,人们见许莽总是身单影只,胡子拉碴、醉意朦胧,都纷纷惋惜不已,也纷纷被许莽对亡妻的一往情深而感动。
即使是当初对梅沁的死心存疑虑的人,也不能不为许莽这么长时间的深情憔悴而动容。
直到许莽的生活中出现了裘海心,他才渐渐地活过来,重新开始过上了正常的人生。
梅沁死后的两周年忌日,许莽在惯常买醉的“暴风雪”喝得酩酊大醉,不辨东西。掏钱买单的时候,没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儿,“哇~”地一声吐在了旁边一个女服务生的身上。
周围的人哗然退后,生怕殃及池鱼,染上秽物。那个女服务生却默默地搀起许莽,把他扶到男卫生间一番擦拭,还帮他叫了一辆的士,根据他衣袋里的地址把他送回了他空无一人的家。
许莽模模糊糊中,感到似乎妻子梅沁又回来了,给他脱衣服脱鞋袜擦脸盖被。他在久违的幸福感中迎来了梅沁死后的第一次安睡。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许莽,凭着仅有的一点断断续续的印象,回到酒吧寻找那个在他神志模糊时悉心照顾他的女服务生。
裘海心就这样进入了许莽的生活。
裘海心跟梅沁很像。那种相像,不仅仅是长相上的相像,性情也出奇相似。
裘海心和梅沁一样,都有着温顺温柔、细腻细心的一面,眉眼之间常有一股低眉顺眼的隐忍含蓄,但另一方面,那股隐忍含蓄又隐隐透露出一股对身边人与事说不出的淡漠疏离,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很少为身外的人与物动心动容,也从不迷恋什么东西。
这和梅沁简直如出一辙。
这样的裘海心令许莽如获至宝。仿佛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因为梅沁的突然离开而缺席的一角,他和裘海心接触了几次之后,就对裘海心展开了追求。
然而并不美艳的裘海心却很难追。她虽然在滨海市孤身一人,生活并不容易,却总是不卑不亢地拒绝许莽的追求。
然而裘海心越是难追,许莽越是上心,越是执着。他仿佛就是喜欢这种神情淡淡,对财富与爱情好像都没有欲望的女人。梅沁如此,裘海心也是如此。
这样的女人总是能激起许莽的征服欲。这股征服欲,是其他那些见到他就恨不得对他投怀送抱的庸脂俗粉所不能给予他的。许莽的生命,需要这一股征服欲来支撑。
他喜欢去抓那些抓不住的东西,留那些留不住的人。
当然最后裘海心没能逃脱许莽的柔情之网,在许莽追了她一年多之后,她最终还是答应许莽的求婚。
4
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许莽又结婚了。又有了一个温柔的妻子。许莽对他的第二任妻子一样深情款款,夫妻俩也像连体婴一样,总是同进同出。
邻居们有的觉得欣慰,经历了痛失娇妻幼子的许莽,度过了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的两三年后,终于又遇到了带他走出伤痛、重新幸福的人。
也有的邻居觉得唏嘘,说世间哪有痴心到底的男人,亡妻坟头新草绿,不及新人耳边语,痴情伤心总归有尽头,许莽对梅沁的怀念也不过就两三年这么长。
不管怎样,人们又能看到许莽温柔体贴地与妻子同进同出的美好画面了。
那些美好画面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就如同是从前的复制一样。
低眉顺眼、神情淡淡的许太太,永远穿着得体的套装,画着适宜的妆容,出现在每一个许莽希望她出现的地方。
而许莽,总是温柔体贴地陪伴在妻子的左右,仿佛她是他的珍宝,须臾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管这个许太太是梅沁还是裘海心。
是的,不管是梅沁裘海心,都须臾不能离开许莽的视线,不能独自出门逛街喝茶看电影,不能跟许莽不认识的人来往交谈,不能穿戴许莽认为不合适她的衣服饰物,不能化许莽认为不适宜她的出格妆容。
甚至在跟许莽做爱的时候,也不能做出许莽不认可的姿势与动作,不能发出许莽不爱听的丝毫呻吟。
作为许太太的一切一切,必须处于丈夫许莽的可控之下。
因为许莽见识过妻子不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男人,人生过得是多么凄惨可悲,糟糕透顶。
那个人,就是许莽的父亲。
许莽从来都对外声称自己的母亲早在他成人之前就已离世。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许莽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因家道中落才下嫁平庸的许莽父亲,她一生对许莽父亲态度冷淡,睥睨有加,而许莽父亲胆小怯懦,不善言辞,在妻子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毫无气概。
父母之间不健康的畸形夫妻关系,在许莽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许莽即将中考的那个夏天,毫无征兆地,许莽母亲撇下许莽父子不辞而别。
许莽的父亲茫然而颓废,连寻找妻子都不知该从何找起。这么多年,他对名义上是自己妻子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不管是灵魂还是身体,抑或是她的交际圈,都一无所知。
后来有人说,曾在上海见过许莽的母亲,打扮得雍容华贵,跟一位有头有脸的富商走在一起。
也有人说,曾在香港见过许莽的母亲,容光焕发,体态轻盈,跟她年轻时的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许莽的父亲就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中,变得愈发孤僻自卑,终日与烟酒相伴,靠尼古丁与酒精来麻痹自己,后来患上肺癌,到后期无钱医治,整个人痛苦万状,一个深夜自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与此同时许莽却憋着一股气,考上了一流的大学。毕业后许莽入职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积累了不少经营和人脉,后来干脆自己离职创业,把一家经营医疗器材的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
事业的成功与财富的积累,并不能填满许莽少年时期在内心留下的黑洞。直到他遇到与母亲神似的梅沁,直到他将梅沁苦追到手,直到他一点点地控制了她,将她牢牢绑在自己身边,将她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
5
有梅沁在他身边的那些年,是许莽过得最为满足的时光。
他深深满足于他征服梅沁的那个过程,他更满足于他一点点控制梅沁的过程,他喜欢梅沁的一切尽在他掌握的感觉,从服饰到发型,从画眉的粗细,到唇色的浓淡,从做爱的时间场合,到做爱的姿势与亲吻深浅。
甚至,在做爱的过程中,他想继续就继续,他想喊停就喊停。
当新婚的甜蜜过去,许莽渐渐露出暴戾面目的时候,在许莽刚开始试图控制梅沁的时候,梅沁也奋起抗争过。
好在他许莽不像他父亲那样懦弱,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梅沁稍有反抗,许莽必然大打出手。学医出身的许莽很知道打女人拳头落在什么地方最痛,却又最不留痕迹。
而且许莽的外在形象经营得太好,无论是公司的合伙人、同事员工,还是楼上楼下的邻里,大都被许莽高超的演技所蒙蔽,认定许莽是个在外顶天立地、努力打拼,在家疼爱妻子、从不让妻子受半点委屈的新好男人。
梅沁本来生性散淡,保持交往的朋友寥寥无几,与许莽恋爱结婚后更是疏于往来。并且许莽私下不止一次清理了梅沁的手机,留存在梅沁手机里的联系人不是许莽的朋友下属,就是许莽请回家的看护保姆,并且许莽还会定期去电讯公司打印梅沁的通话记录查看,如有异常联系,必定狠狠教训梅沁。梅沁一时真是求告无门。
这一切梅沁领受过的非人折磨,许莽在裘海心身上如法炮制。
只是梅沁在做许太太的三四年中,还有过几次不成功的反抗,虽然那反抗除了招致许莽更重拳头、更紧的钳制和更露骨的羞辱之外,并未带来其他什么。
而第二任许太太裘海心,却基本上从不反抗丈夫,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迎契合许莽的暴戾与变态要需求的,她总是低眉顺眼地接受许莽的每一次折腾,不谄媚,亦不抗争。
许莽对此十分满意,他并不喜新厌旧,他觉得自己岂止不喜新厌旧,自己简直就是十分传统的一个男人,能与妻子相守一生,白头到老,他最喜闻乐见不过。
如果当初梅沁如此懂事,何至于丢掉性命?可恨梅沁那个蠢女人在怀孕之后,竟然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日比一日表现得更想逃离他身边。
他许莽那点不够好,跟唯唯诺诺、庸庸碌碌的父亲比,他许莽精明能干,魄力超群,事业如日中天,对妻子一心一意,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他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丈夫,为什么梅沁还是像他妈一样抛弃他,想要从他身边逃走?
那天他不过是吼了梅沁几句,推搡了她两下,谁知她就站立不稳,沿着楼梯滚了下去?他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听她的请求去扶她一把,她既然神志清醒没有摔晕摔傻就应该自己爬带他脚下来认错。他把她丢在哪儿回身去书房里接电话只是想让她自己反省反省,谁知道等他出来,她早已昏迷不醒,身下的鲜血已经顺着楼梯流到了客厅……
当然,梅沁死后,许莽对两人曾发生的争执只字不提,只说自己一直在书房打电话,根本不知梅沁失足坠楼,待发现时即刻送去医院可是已经无力回天。
梅沁死后的两三年,他的伤心憔悴半真半假,一半是真正为梅沁的死伤心,一半却是为自己的人生遭遇如此糟糕的失控而郁闷颓唐,没想到这股消沉却为他赢得了痴情丈夫的美名,也淡化了少有的几个有心人对梅沁意外死亡的模糊猜疑。
6
但是世界总会给所有的秘密留一个出口。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她那里,故事的版本更接近真实,也更残酷悲伤。
这个人,就是对梅沁感情特殊而深厚的闺蜜江晓白。
连许莽也没有想到,梅沁曾经偷偷用他请来看护梅沁的护工的手机,给一个梅沁从没和他提前过的名叫江晓白的女孩打过两次电话。只是遗憾江晓白斯时人在境外,没有接通。
梅沁抖抖索索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给久不联络的江晓白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她本来对自己破碎不堪的人生已经不作指望,但肚子里日渐长大、胎动越来越频繁的宝宝让她有了勇气和理由,渴望抓住她在人间最后一根可依靠的浮木,泅游逃离魔鬼的身边。
她请求江晓白找机会来接走她,帮她们母子逃得远远的。她知道,只要江晓白看到她的信息,一定会不由分说相信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帮她、救她,因为她记忆中的江晓白,一向都是那么足智多谋,坚毅隐忍,让人信赖。
只是江晓白看到信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梅沁已经带着期望与遗憾,带着未出生的宝宝去了另一个世界。
捧读着手机上梅沁字字泣血的信息,江晓白把嘴唇都咬破了,才控制自己没有哭出声音。
她与梅沁大学同班同宿舍四年,形影不离,别人都把从容貌到性情都莫名相似的她与梅沁视如姐妹,梅沁更是把她当作唯一的闺交。
只有江晓白自己知道,她爱梅沁,爱这个与她一样孤零淡泊的女孩,从看到梅沁第一眼,从梅沁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帮自己拎起厚重的行李袋那一刻,她就爱上了梅沁。
江晓白不仅想做梅沁的闺蜜,姐妹,知交,她还想做梅沁生命中更重要的人,陪她晨,陪她昏,陪她悲,陪她欢,陪她生,陪她死,与梅沁共度一生。
但当毕业之际,她向梅沁和盘托出自己四年以来辛苦克制、藏了又藏的秘密时,梅沁错愕受惊、连连后退的样子刺痛了她。
之后她从梅沁的生活中消失,放逐自己满世界如浮萍漂泊,不去打扰梅沁的生活,却始终保留着上大学时候与梅沁一起买的相邻的手机号码,每隔一段时间就开机看一看有无梅沁发来的消息。
但是那个手机号码从来都没有接到过梅沁打来的电话或发来的信息。
唯一一次她开机后收到三条与梅沁有关的信息,一条是未接电话消息通知,两条是该未接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一模一样,都写着:
“晓白请来救救我和宝宝,带我们离开这个魔鬼。梅沁”
她一看信息发送时间显示已是上个月,五内俱焚,回拨过去,却是一个陌生女人告诉她,许太太已经死了,宝宝也死在了梅沁肚子里。
她找到这个接电话的护工,不知道是护工已被许莽封口还是确实不知道真相,总之无论江晓白怎么追问,也没有从护工那里得到任何梅沁生前的有效信息。
幸好,她与梅沁本来气质神情酷肖,形影不离相处四年,她对梅沁的动人之处再熟悉不过,她有自信,能被梅沁吸引的男人,同样也会被她吸引。
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策划一场为期十年的旅行。
一切不能着急,也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