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淬火蓝布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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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告别(下)

他猛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被泪水浸透、又被体温捂得微温的旧蓝布!它被折叠着,包裹着那枚小小的徽章,像一个沉甸甸的、最后的秘密。
“等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机器的低鸣和通道的冰冷。
操作员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着他。
董永在几步上前,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包裹着徽章的旧蓝布,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覆盖着父亲遗体的素白布单上,紧贴着父亲心脏的位置。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爹,” 他对着那扇即将关闭的炉门,对着布单下安睡的父亲,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穿越时空的承诺,“带着它……这是咱俩的根……您的荣光……咱一块儿……走……”
话音落下,他猛地后退一步,不再看那炉门。
操作员回过神来,按下了按钮。沉重的炉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决绝的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炽烈的火光,透过小小的观察窗,映亮了董永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那片冰封荒原下,最后一丝跳动的、属于儿子的痛楚。
那火光,像是对蓝布和徽章的最后一次淬炼,也像是对他灵魂的最终锻造。
他挺直如铸钢的脊梁,像一座沉默的山峰,矗立在弥漫着焦灼气息的通道尽头。没有回头。耳中是炉膛内火焰升腾的、低沉而持续的咆哮,皮肤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那焚尽一切的热浪辐射。
那块褪色的蓝布,那枚小小的“劳动模范”徽章,连同父亲饱经风霜的肉身,此刻正在那净化与毁灭的烈焰中共舞,化为飞灰,也化为永恒。他胸中那颗被冰与火反复淬炼的心,在极致的悲恸与此刻的灼热之后,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坚硬与澄澈。
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扇紧闭的、吞吐着最终答案的炉门,对着其中正在经历生命最后熔铸的父亲与过往,敬上了一个标准而漫长的军礼。
他肩章上的金星,在炉火红光的映照下,不再是冰冷的装饰,而是汲取了烈焰能量般,闪烁着内敛而滚烫的锋芒
时间在火焰的咆哮中失去了刻度。当炉门再次带着沉重的叹息开启,托盘缓缓送出,上面只剩下洁白细腻的骨灰和几块未曾完全焚化的、形状难辨的骨骸时,董永在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他走上前,拒绝了工作人员递来的工具。
他伸出双手——那双曾在草原刨食、在工地扛钢、在训练场握枪、为父亲洗脚穿袜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父亲的遗骸捧起,放入准备好的楠木骨灰盒中。动作轻柔得像捧起初雪,生怕惊扰了沉眠。骨灰带着灼人的余温,透过木盒传来,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
他没有遗漏任何一点,直到托盘上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光泽。
骨灰盒沉甸甸的。他紧紧抱着它,像抱着父亲最后的心跳,也像抱着自己生命全部的重心。
走出火化间,外面惨白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他将骨灰盒端正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仿佛父亲只是累了,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引擎发动,黑色的越野车驶离冰冷的殡仪馆,汇入都市喧嚣的车流。
车窗外,城市依旧繁华,行人步履匆匆,世界仿佛从未改变。只有副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木盒,提醒着他,他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葬礼在内蒙古草原深处举行,简朴得像董栋小沉默而厚重的一生。
没有哀乐喧嚣,没有花圈簇拥,只有呜咽的秋风掠过新坟上湿润的、带着草根清香的黄土。
他独自一人,一锹一锹,亲手为父亲挖掘了墓穴。沉重的铁锹深深楔入草原的肌理,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泥土沉闷的喘息,也带着他胸腔里无声的、沉重的节拍。汗水混着泪水,滴入新翻的泥土,迅速消失不见。
当最后一捧混合着他体温和泪水的泥土覆盖在朴素的棺木上(骨灰盒已置入棺中),当那些带着叹息和劝慰的乡亲身影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和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对着辽阔的天空,董永在脱下军帽,夹在臂弯,独自在坟前站成了一尊融入暮色的雕塑。
草原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草籽的气息,毫无遮拦地吹透他单薄的军装,吹乱他剃得极短的硬发,吹过他脸上早已风干的泪痕。
暮色四合,天地苍茫,暮霭沉沉地压向草原,只有风声呜咽,如同父亲临终那悠长而平静的叹息,缠绕着新起的坟茔,也缠绕着他空旷的心。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星光如碎钻般洒满坟头,直到双腿失去知觉,才缓缓戴上军帽,对着那方新土,再次敬了一个漫长、无声、凝聚了所有未言之语的军礼。转身离开时,他融入沉沉的夜色,像一块投入命运最终熔炉的、沉默而坚韧的生铁,背影在星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