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三部曲 | 《恶童日记》:你的恶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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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7月27日,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去世了,关注的人并不多。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1935年生于匈牙利的科泽格市, 1956年,在一场反苏联的革命被军方残酷镇压后,她怀抱4个月大的女儿,开始跟随丈夫流亡。“他(丈夫)决定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将来说何种语言;他做所有的决定,我负责照顾小孩。”他们辗转奥地利,最后来到瑞士的纳沙泰尔市定居,直至76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定居瑞士后,克里斯多夫开始了工厂生活:先在纺织厂工作了2年,然后在钟表厂工作了5年,日子单调又枯燥,“今天,我又开始了愚蠢的生活步调。早上5点起床、洗澡、刮胡子、冲咖啡,然后出门,打卡进入工厂……我用机器在固定的零件上钻孔,10年来一直如此。我们的工作可以归纳成这样:把零件放进机器里,踩踏板。”
这与我们大多数所过的庸常生活没什么两样,唯一稍有不同的是,后来她辞去了工厂的工作,离开前夫,嫁给一位瑞士摄影师。但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仍旧是常见的庸常生活。
把自己与我们这些庸人截然分开的是在1986年,她的处女作《恶童日记》在法国出版了,并引起文坛的关注,获得了欧洲图书奖。这年她已经51岁了。续集《二人证据》《第三谎言》分别于1988年、1991年出版,共同构成了著名的“恶童三部曲”。1992年《第三谎言》获得法国图书文学奖。她的其它重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昨日》、中篇小说《文盲》、《噩梦》,舞台剧本《怪物》、《传染病》等。
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上网上搜索,关于她的消息,也并不太多。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幸运。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正该被关注的,当然是她的文字。
“恶童”三部曲 | 《恶童日记》:你的恶让人心疼2
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这个人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2011年底,我知道了她;2012年1月,我买了她的《恶童日记》三部曲。这三本书都很薄,加到一起还不足30万字,不到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三分之一。故事和语言都很简单,用不了小半天,一本书就读完了。三本书加在一起,一天多也读完了。然而,这三本小书给我的震撼,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夸张点说吧,它们拯救了我的读书生涯。
那时我正处于读书兴趣的低谷,有种已将天下书读尽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世上的书浩如烟海,是读之不尽的。但在我当时的眼里,它们基本都是一样的,至少是一类的。我的感觉不是来自狂妄,而是来自厌倦。在那之前读的书,至少是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立场鲜明,感情强烈,扑面而来的都是作者那种急于把自己的观点(基本都讴歌真善美、鞭挞假丑恶之类众所周知的东西)加诸于你的欲望——这样的书,读一本和读一千本、一万本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像出现在唐僧面前的白骨精一样换个外壳罢了,纵然千变万变,在明眼人看来,还不都是一样的?看穿了就会觉得实在无聊。现在看来,当时的这种看法无疑是狭隘、偏颇的,但却是那时我的真实感受。
《恶童日记》恰好是与我以前读的不一样的书。
书中所写的,无疑也是战争对人的伤害。关于战争残酷的描写比比皆是:饥饿,死亡,骨肉分离,被地雷和铁丝网隔离的国境线,生活在异国人敌视中的军人,不时响起的空袭警报,随时随地会落下来的炸弹,莫名被抓走的人,被畜牲一样成群结队地赶往集中营或刑场的人们,集中营里成堆的尸体,被军人强奸的女人……以及由于战争造成的人与人的冷漠和相互伤害,这一切使书中那个处于国境线边上的小镇就像一个人间地狱。
如果按常规写法,一定是声泪俱下、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可是在《恶童日记》里你不会看到这些,你看到的是冷静,甚至是冷冰冰,作者只是用极简洁的文字和近乎残酷的平静地叙述这一切,然后把感受和判断的权利交给读者。
“我们看着妈妈,她的内脏全露出来了,她全身都是红红的,那个娃娃也是。妈妈的头挂在炸弹炸开的大洞里。她的眼睛张开,而且还充满着泪水。”
“于是我们用剃刀割断了她的喉咙,然后从一辆军车上弄来一些汽油,浇在那两具尸体和那栋破房子的墙上,我们放了一把火之后,就回家了。”
……
这是与以往我所看到的截然不同的文字,它给我的震撼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从那以后,我不断读一些闻所未闻的书,为的就是想再次找到这样的感觉。
“恶童”三部曲 | 《恶童日记》:你的恶让人心疼3
关于小说的表达方式,作者在“上课”一章中有这样的表述:
“我们评定文章‘好’或‘不好’的标准很简单,一切须属真实。我们所描述的是我们所看见的人、事,所听到、所做过的事。
“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不能写‘外婆像个巫婆’,却可以写‘大伙儿都叫她老巫婆’。另外我们不能写‘大城市很美’,因为也许我们认为大城市很美,而别人却不这么认为。
“同样,假如我们写‘传令兵很和善’的话,这并不一定是真的,因为传令兵很可能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狠毒的一面。所以对于他,我们简单地写着‘传令兵递给我们两条毯子’。
“此外我们还写‘我们吃了很多的核桃’,这并非表示‘我们喜欢核桃’,因为‘喜欢’这个字眼并不明确,而且不够简明,客观,就如同‘喜欢核桃’和‘喜欢我们的母亲’是两回事:前者意味着令人愉悦的口感,而后者则是一种感觉。
“表达情绪的字眼太含糊不清,所以最好避免使用这样的字,而尽量去做事物、人物、自我的描写,也就是忠实描绘事实。”
我知道,许多人可能会不喜欢这样的文字,如果往前退十年,我可能也不会喜欢。
我们都习惯那种有大量形容词、描写很细腻、感情很充沛的文字。不过换个角度想,或许我们用那么多的形容词,进行那么细致入微的描写,并注入最多的感情,还是对我们所描写的事物不够自信,总怕读者感受不到我们想让他们感受的东西。如果你描写的东西足够震撼,那么,不用任何形容词,不用太过细腻的描写,不用注入什么感情,反倒效果可能会更有冲击力。
至少,这部小说做到了这一点。
“恶童”三部曲 | 《恶童日记》:你的恶让人心疼4
怎么才能表现战争的残酷?孩子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特别是离开了父母的孩子。
“我们来自大城市,经历了彻夜旅程。母亲红着眼睛,提着一个大纸箱,我们两个小孩则各提一只行李箱。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抱了一本父亲的大辞典,手酸了就由另外一个人抱它。”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战争开始了,孩子的父亲去了前线,六个月没有消息了,母亲为了让一对双胞胎儿子在战火和饥饿中活下去,把他们送到了自己十年没有回去、音信未通的位于边境线边上的乡下外婆家。独居的外婆见到他们没有半点欢喜,反倒是幸灾乐祸地说一些残忍的话。母亲离开后,双胞胎就彻底地远离了人间温情,在冷酷无情的小镇上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外婆是一个又老又丑又肮脏又吝啬又凶狠的老太婆,把他们母亲寄来的信烧掉,寄来的衣物拿去卖钱,并且让他们每天干活,“否则她就不给我们东西吃,而且还会赶我们到外头睡觉。”双胞胎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变得浑身污垢,每天放羊,劈柴,到森林里捡枯枝,捡蘑菇和果子,到冰冷的河水里捉鱼……
不仅如此,他们还经常遭受外婆和别人施加给他们的皮肉之苦:揪耳朵,抓头发,打耳光,用脚踢……他们为了适应这一切,他们互打对方的耳光,拿皮带鞭打对方,还让自己承受火烧、刀割的痛苦,并且在伤口上撒酒精……“过了一些时候,说实话,我们的确不再觉得痛了,如同别人的疼痛,别人被烧伤,割伤,别人在忍受痛苦般地事不关己。”并且,“我们不再流过泪。”他们以平静的态度练习许多会让人很难理解很难接受的事物,只是为了尽快地让自己的心和周遭的世界一样冰冷,不再受伤。
于是,他们以与自己年龄不该具有的直接和冷酷的态度回报这个世界:他们“制造武器,有磨尖的石头,装满沙子和石砾的短袜”,还有一把从阁楼里拣来的剃刀,来对付那些欺负他们的大孩子;他们推倒邮差的自行车,把他压在底下,逼他交出本来以属于他们的信件,钱和物品;他们到杂货店里偷东西,勒索神父……
战争,让他们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恶童”。
有什么比让天真的孩子变成“恶童”更让人心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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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恶童”,他们也有自己的价值判断。
他们会帮助可怜的邻居女孩儿小兔子和她的躺在床上的母亲,使她们不被饿死;他们把故意把子弹放到柴堆,把神父的女仆(差不多是唯一一个给予他们温情的人)的脸炸掉了一半,害得她去了前线当看护,最终死在了那里,只是因为她以轻佻的方式戏弄了一个即将被送到集中营里的人……
战争让他们的温情变成了冰碴。哪怕是帮助别人,他们的方式也是残忍的:小兔子被军人强奸致死后,她母亲也想死,他们就毫不犹豫地用剃刀割断了她的喉咙;外婆第二次中风前,告诉他们如果她再次中风,就下毒药毒死她,他们也照做了。
妈妈来了又死了,他们把她和她的孩子埋在了弹坑里,后来又挖了出来,把一大一小两具骷髅挂在了他们常待的阁楼的柱子上;战争结束后,爸爸也来,他遭受了迫害,指甲全被剥掉了,他想逃到国外去,让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在国境线时,爸爸被地雷炸死了——这是预谋的,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通过边界,就是叫某个人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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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麻布袋,走在地上新踩出来的脚印上,然后踏过爸爸毫无生气的身体,我们其中的一个跑到另一个国家去。
“另一个留下来的人,就回到了外婆家。”
《恶童日记》就这样结束了。
“恶童”三部曲 | 《恶童日记》:你的恶让人心疼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由隼浮原创,感谢你的阅读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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