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深情照月明

极地日光

2016-11-17  本文已影响0人  仓宝

一,  看见的,熄灭了

我在同城聊天室里遇见辛合。相同性情的女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她说,堇良,同你讲话好像照镜子一般,你在屏后,将我心意刻画的清清楚楚。

一月之后,我们约在咖啡馆里见了面。辛合染一棕色长卷,着一条红白碎花的蓬蓬裙,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和小虎牙。与我心目中安稳恬静的样子相去甚远。

她径直走过来,坐在我对面,轻笑,你是堇良。

我看着她,妆容凌乱,泪痕斑斑,纤细的指节凸的张扬,锁骨处掖着不易察觉的淤青。

她说,我很抱歉,初次见面便让你看见自己如此狼狈。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过鲜少能示于人前,你很勇敢。

她颔首,缓缓转动着咖啡杯,你像个作家。

我笑了,我说我确实是个作家。

真巧,我男朋友是出版商。我是学画画的,但谈不上什么家。她坦率又直白。

那你们很般配。

她哀哀的摇了摇头,堇良,她叹了一口很哀伤的气,我们无法般配于人前,他早已经有妻室。我觉得痛苦。

辛合,痛苦与幸福不是对立的而是并存,你择此就要承担它附加的彼,我们对此总是无能为力。

她沉默不言,缓缓流下眼泪,双手紧紧捂住湿润又干涸的眼。

堇良。她说,你是第一个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傻的人。

二,消失的,记住了

朝言最近总是公事繁忙,少有时间来陪我。每日电话,也是匆匆几句。我们的恋情已越过了奔涌的汛期,浪潮刷洗后,余下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但是我亦是欢喜的,他终究是陪伴我归岸的男子。

于是晚上我总是与辛合聊天,聊莫奈的画,香奈儿的新款香水,聊彼此的男友。言语的慰藉相通总是要胜过与孤独对白的自怜自哀。人最难敌对,是孤独。

我渐渐知道了辛合的故事。她来自贫困的山村,幼年父母怀弟,但家境贫寒,父母便将她送去镇上,说是打工,但再没许她回去过。

她说堇良,我是这样艰难的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每日每夜都觉得辛苦万分。 我虽然知道自己鄙如尘芥,却还是想那么用力的活下去,却又总担心自己没法再活下去。我就是在那样的艰难到几乎放弃的时候我遇见了远帆。

辛合十八岁那年,遇见了林远帆。

那时的她付不起房租,有严重的抑郁症,靠在白天在餐厅打工,晚上在夜场做啤酒小姐,勉强维持生计。他替她妥善了一切,照顾她,安慰她,关心她。他说,辛合,我来了,你不会再辛苦了。

他是她腐坏的生命里的重新照进的一缕阳光,让她剥掉全部的防备和绝望,如同新生儿一般,赤裸的柔软的站在他面前。她在用尽全力的抓紧和汲取,即使这丝温暖下一秒就会消失殆尽,她也愿为这一秒粉身碎骨。

她爱了他十年,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一个三流小作家到如今的知名出版商,看着他的孩子从一颗受精卵到如今的半人高的小毛头。

堇良你知道吗,夜里他抚摸我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温柔小心,好像在轻轻碰触一件宝贝。那一刻我会觉得他是爱我的,即使他不说。我总是让自己相信,他是爱我的。

三,我站在海角天涯

周末的时候辛合请我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她需要一位同伴。我问她远帆为何不作陪。

堇良。她冰凉的指尖搭在我的手腕上,除了我家和酒店,他极少陪我去其他地方,他害怕被认出。

我欲言,她又抢道,其实我理解他的,我不想为难他。

我说我不责怪他,辛合,我只是心疼你。

她死死咬住下唇。

我知道,她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的对抗生活,那么努力的自我慰藉,那么努力的把心里揉碎的痛苦和委屈又一点一点研磨成粉末,逼着自己就着眼泪吞了个干干净净。

她是林远帆的情人,他婚姻的第三者,道德制高点上的背妄者,即使千夫所指也无可辩驳。不会有善良会去回望她辛酸到销亡的人生,不会有同情会去体会她绝望到不自知的坚持。

他用情话浇灌她意志单薄的心,用承诺操控她孤注一掷的人生。他给予了她所有,因为一瞬间的心动。他毁灭了她的所有,因为一辈子的负重。他爱她,但他更爱名望和权势,爱看起来没有污点的人生,爱触碰起来可以报偿的肉体。

辛合为他打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在与妻子去香港旅行的飞机上。他说辛合,不要伤心,你相信我,以后名分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可直到她快三十岁,眼角已有细纹,身材开始走样,因为宫外孕而无法再生育时,他的承诺依然犹如水月镜花,指尖捕风,遥不可及。

四,听见土壤萌芽

晚宴的时候,辛合提议想提早离开去逛逛商场。我看看舞场上尽是伴侣对舞,怕她触景伤心便附声答好。

我们去到恒隆,她开心的像个孩子,一路拉着我欢声笑语,鼓着大眼睛卖萌装乖。她说,堇良,我送你一双婚鞋吧。我现在可是小富婆了。

我刮她鼻子,你哪里来的横财啊,富婆。

林远帆给我的嫁妆。他和妻子要移民加拿大了,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好好的嫁人生活。他跟我说,辛合你一定要幸福。

我惨兮兮的看着我们旁边试鞋的一个胖大婶把鞋子的跟崴断了,然后花钱买了这双鞋让服务员扔了它。

你看,我像不像那双鞋?

我紧紧的抱住她,她的眼泪轻轻的划过我的脖子。

他就这样如同抽丝剥茧般远离了她的世界,十年恍如一梦,她终究明白了一切,却再无法醒来。

堇良。我爱了他十年,直到最后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是爱我的了。

我说,辛合,咱们先出去吧。

她说,先让我送你一双鞋吧,我想让你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你穿上它,去结婚,然后替我幸福。

五,等待昙花再开

那晚,辛合疯狂的买了很多奢侈品。

她说,我现在,就想体会一下他老婆背着LV跟他手挽手出去的时候,她有没有十指颤抖。 他在婚礼上给她穿上Gucci的定制婚鞋的时候,她有没有感动到落泪。他带她为她拉上chanel的礼裙拉链的时候,她有没有转过身抱住他。这些我都没得到过,我没得到过的太多,我甚至都在想这十年,我到底得到过什么,难道就是他救回来的一条命吗?还是那些听到发吐的誓言?那我宁可一无所有。

她逐渐歇斯里地的吼叫起来,颤抖,呜咽,还有憋住眼泪。

我带她走出商场,坐在街边的花坛上。今夜的星星特别多,闪烁的没心没肺,毫无痛苦和牵挂般的,向世人继续它的耀眼迷醉。

堇良,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学摄影吗?因为我知道他会离开,迟早的。我只是想留住他,在快门闪动的那一刹那留住他,就好像可以留他一辈子了。

其实,远帆于我就仿佛极地日光,只会定时的出现,带着让人奋不顾身去追逐沉迷和绚烂从地平线上迅疾的浮现,却始终捕捉不到一点温度。而我,却是那样的执着,穷尽所有的盼望和热忱去奔赴一场只为短暂光芒的黑夜旅途。她说,你试过在黑暗冰凉到无法触摸到温度的夜里,拼命用力抱住自己,睁着眼死守天亮的感觉吗?

我心酸的眼泪忍不住的掉,我说,辛合,你让我太难过,忍不住将你写进故事里去。

不要,堇良。不要如此。

我不想成为回忆和故事。

六,把芬芳留给年华

朝言说,因为工作忽略了我,为表示补偿周六过来陪我。我欢喜难当,忙着买菜烧饭,打扫房间,想给他一个温馨的港湾稍作小憩,顺便安排一下我们结婚的事宜。

周六吃完饭,朝言载我驱车去商店看喜帖样式,我见车抽屉乱糟糟的,嘲笑着他邋遢,便收拾起来。却意外发现抽屉里夹着一支口红,连盒子都未曾拆封。我压抑住情绪,拿出来给他看,对待感情,我从来坦荡。

我说,朝言,你需要给我解释。

他眉间划过一丝慌乱。立马赔笑,宝贝,这是给你准备的,作为补偿我这么久没法陪你,本来想是给你个惊喜呢。

我说,但是你知道,我化妆品过敏,我从不用口红。

对,怪我,当时忘了。

你是真的忘了吗?

他突然莫名激动起来,焦躁又愤怒的。你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吗?如果你连我都不信任那还结什么婚?

这是朝言,第一次,同我发如此大的怒。

我突然如同失语一般,吐不出半个字。只觉顿重,有浪潮节律而凶狠的拍打着心底的信任。

他见状,伸手过来抱我,低声呢喃,堇良,我爱你,请相信我。

他的呼吸闷热而沉重,我在这样的潮湿气息里放弃挣扎,破败下来,像一艘不愿靠岸的扁舟。

我闭上眼,抱紧他,朝言,我也爱你。

七,彼岸没有灯塔

周末晚上,我做好晚餐唤他来吃,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公司有事,便匆匆而别。没有从前临别的亲吻,没有说何时回归,甚至没有解释和抱歉。我静静的趴在桌上,反复的抚摸着碗缘,感受它们由滚烫逐渐变得冰凉,心里一点一点失去了温度。

我没有告诉朝言,我在里面无意间还发现两张电影的票根,而那场电影,我没有看过。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哀哀的依附在冰凉的墙面上,对我说,堇良,你要相信他。

我将此事告诉辛合。她说,堇良,其实你并不相信他,你只是甘心欺骗自己,所以你忍耐。我们其实都一样,自我放逐麻醉,追求残存腐坏的温暖。但是堇良,我们真的只剩下这样的无能为力了吗?

我突然一时无言以对,内心充满恐惧,我发现最难以面对的,不是海面上的风暴交加,而是以为的彼岸不过是海市蜃楼,极地日光。

两个月后,我收到辛合的留言。她说,堇良,我不想变成故事,却终究只剩了故事。我现在想去旅行,长时间。不必等候我,我会给你写信。再见。

我未能等到辛合的再见,她与我再没能相见。

八,我依然张望着

一月之后,我收到辛合的明信片,来自遥远的丹麦。明信片的封面图片是格陵兰岛,一个充斥着神秘与严寒,连皑皑冰川都寂灭到沉默的地方。她说,堇良,我去了丹麦,离北极最近的地方,这里风光旖旎,日光温和。我不曾料到原来极地的阳光竟可以如此温暖,我感到安稳,终于能在夜里入睡。

我一遍遍摩挲着辛合清秀跳动的字体,疼痛从指尖慢慢向心间扩散开去。辛合,我自语到,原来他给你的温暖还不及极地的日光。

再次受到她的消息是三月之后,她说,堇良,我无法抵挡思念和寂寞的侵蚀。我很少能想起远帆的样子,却总是在清晨醒来念起他的名字。旅途艰辛但是充实,我很想念你。

彼时,我与朝言磨合已久,彼此不再提从前之事,他亦多了很多时间来陪我。我们像普通情侣那样,一起吃饭,看音乐会,偶尔登山远足。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仿佛不曾有过裂痕,彼此小心翼翼,隐忍迁就,不去触碰最后情感的底线。

人生的聚散离合,悲欢得失,终究逃不脱宿命的掌控。兜兜转转我与朝言终又回到起点。大抵我没有转身的决心和勇气。我甘愿被这宿命滚轮碾压为沫。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如此怜惜辛合,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对宿命与爱无能为力。

四月之后,辛合寄来了一封有些长的信和一些照片。

她写,堇良,一路走来,有你知己,我心甚慰。每日的行走和辗转让我无法停下来等你的回信。但我是希望你回信的,它们会遗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被后来的人拾起阅读,想,这是怎样一个故事。我现在在布拉格,这里的日出很美。

我细细翻看辛合寄来的照片,但没有一张,是她自己。

朝言说,堇良,我们婚礼就定在下个月吧。我说,好。

九,天黑,刷白了头发

婚礼前几天,我收到辛合的来信,只有一句话和一张照片。

她说,堇良,你把我写进你的故事吧。照片上,她静静站在伏尔塔瓦河旁,素颜披发,穿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裙。像一朵似乎要被骤雨摧败的雏菊。

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揣在心底惴惴难安。

几日后,我接到一条跨国警讯。辛合在布拉格投河自尽,我是她生前唯一联系的人。我顾不得一切,匆匆赶过去,得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盒子,她在里面安如婴童。尸体捞起来时已经腐烂,辨认过身份后已经火化。

警察交给我辛合的遗物。里面只有林远帆从前送她的钻戒和一张给我的明信片。明信片是朝阳下的布拉格,背面只有一句话,堇良,我从不知朝阳这样温暖。这里很美,我想留在这里拥抱太阳。我的眼泪终于再无法忍住,捏着明信片,痛哭失声。

我是怨她的,怨她不懂得珍惜自己,怨她这样轻易地放弃和绝望。即使辛苦和疼痛,也应该活下去。曾经那样的艰难辛酸都可以忍痛坚持,为什么,不愿意再坚持一下,至少不要辜负了自己。我最终选择将辛合的骨灰留在布拉格,她的灵与肉也许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简单欢乐,日光笼罩。这是她在穿行黑暗里一直坚持的愿望和意志。

失去辛合,我像是失去对内心的警照和洞悉,如同失去双目般痛楚。我对朝言讲述此事,他很理解,我们只是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交换了戒指。婚礼决定推迟两个月。

十,紧握着我火把

婚礼前几晚,我总有些小紧张和莫名的忐忑,决定出门走走。经过音像店,里面放着王菲的《彼岸花》,这是辛合的最爱,我忍不住进去,想买这张碟。

看碟时,一对情侣在我前面一排橱柜前嬉笑调情,样子亲密,惹人不住侧目。我隔着橱柜空隙,看见女孩在对男孩撒娇,满目娇羞。男孩伸手怜爱的抚摸她的头,亲吻了她。

这个男孩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款式同朝言的戒指一模一样,而这枚戒指是我和朝言订婚时定制的情侣独款,世间独一。

我的右手忽然间有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像无名指背弃了我,死命的挣脱开我的躯体,犹如反抗这该死的宿命。

我放下碟,悄然离开。

坦诚,原谅,自我说服,再度信任。辛合一次又一次走过的,如今留我,独自张望。这条路,轨迹深刻,前路坎坷,即使赔上了一生的情动,也盼不到,也看不穿。

王菲还在唱,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我开始理解了辛合。

幼时的不幸经历和过度的依赖,长久的等待和守候下,林远帆已俨然成为她全部的寄托和信仰,即使他给予的只是极地的日光。他是她的意念和目标,定义了她的人生归途。

他的离开让她残存的意志如同废弃的船只一点点无力的沉入深海,无声无息,亦无法救赎。

他覆灭了她关于宿命的定义和决定,他让她在意念的逐渐毁灭中摧毁了她对生活的定义,她终究在绝望中踏上旅途。

我也终于明白辛合为何选择死亡,不是对命运的妥协,反而是以这样的代价作为抵抗,抗衡我们的无能为力。她最终选择放弃,她奢求了一生还是没能触碰到的极地日光。

只是我还是无法原谅她。

朝言发来信息,堇良,想着能与你共度此生,便觉得欢喜。我爱你。

眼泪涌出,心里的伤口被深深的撕裂开来。情话一旦长出谎话的种子,最终会剥落甜蜜的外表,结出背叛的果实,听多了便如饮鸩止渴。我宁可他同我实话,与我分开,也不要如同这般用欺瞒编一个童话,哄我,害我。

天还没黑,我却无比疲惫和恐惧。

回到家中,我翻出辛合死前留给我的明信片。

堇良,我从不知朝阳这样温暖。这里很美,我想留在这里拥抱太阳。

我们从不缺少挣脱和止步的机会,只是我们甘愿堕落。其实从来不是黑夜给予的黑暗,而是我们拒绝了清晨,走错了方向。

我决定,自我救赎。

十一,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我留下戒指和婚纱,断却一切同朝言的联系,决定去布拉格陪陪辛合。坐在老城广场上,看着夕阳亦点点被吞噬在广场上舞者的欢笑里,夜色四合,城市涌动着不夜的欢腾浪潮,霓虹闪烁,万家灯火。

人潮攒动之中,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辛合,安静的蹲坐在人流外的角落里,依然素颜披发,穿着白色棉布的裙子,手里捧着一大簇太阳花,朝着我笑,如同初识。

黑夜依然粘稠,寂静的流淌。细碎的星光闪烁,投下遥远的光芒,晚风吹来歌声,陪伴笛声悠扬。

我终于,原谅了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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