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彼时的回忆
夏日的某一天,某片森林中,住着一个半流浪的少年。这么形容是因为比起没有住处的流浪汉,少年还有个固定的住所,那就是这森林里的一棵橡树。
他饿了就摘野果果腹,渴了就喝树后湖泊里的水,脏了就到湖里洗澡。想吃肉了,他就捡地上的枯树枝,绕到树后的湖泊叉鱼。首先将捕来的鱼用木头串好,放到一旁,再把其余的木头堆在一起,钻木取火,生火烤鱼。这样没放任何调料的,最简单的食物,是住在野外的他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的他不会知道,同一时刻远方文明城市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就像让深山老林里的农民想象最前沿的时尚潮流一样,无从遐想。
先进又便利的生活对他,是天方夜谭。因为,他认知的世界只有那个孤儿院和这片森林,还有绘本里的女神,而已。
日出醒来,日落入睡,和野兽无异的生活,他很快习惯。如此度过了一年,成了常态。
就这样普普通通地活下去,然后老死在这里吧——一年前,他刚到这森林时,就想在这地方过上一辈子了……活到老,活到死。
然而这个微小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要是能活下去就好了啊。」
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
不管过得好不好,总之先得活着,活着才有出路,才有希望——是这个道理没错。真是个来自小孩子的,天真美好又头脑单纯的想法。不过,正是这样的幼稚天真,才难能可贵。
尤其是在逆境中渴求生存的决心。
值得表扬。不知者,无畏。
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旧衣裳,孤单一人,毫无遮掩地睡在老橡树粗实的树枝上。梦里的他瑟缩着身子,双目紧闭。现实里的他,也同样紧缩着身体。
那是个既普通又平常的一天。
……本该是那样的。
死亡的黑炎在他的上一个生日降临,将整个孤儿院破坏殆尽。惨烈的情景成了无法泯灭与忘却的记忆,终日不忘。
如果生日就是火灾的原因,那么要是没有过生日就好了,他曾经这么想过。
黑色的狂浪席卷,霎时化成异色的炽热火蛇。巨大的火蛇拔地而起,盘曲匍匐,毁坏所经之地,吞噬触及之物。不论它碰到的,是死物,还是活物。
起火的时候,只穿着单薄的棉麻衣裤的少年,拼死地蜷在墙角的缝隙里。如同幼兽落入猎人布下的陷阱,少年在那个小角落里无助地、紧紧地抱着头,害了热病那样颤颤瑟瑟地发抖,几乎失去了知觉。
意识变得迷糊,他一声不响地待在那全是破碎砖瓦的地方。
他在那样的绝境里等待着、等待着,迎接将要来到的,自己的终结。
……
那是个清爽又凉快的下午。
那时的少年,正蹲在孤儿院里那块四四方方的小空地的边缘,不声不响地看着其他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像平日里那样自由自在地嬉笑玩闹。
而他,只是自顾自地一个人玩。
说是在玩,其实是在发呆。
……
“哈哈哈,梅丽,来追我们啊!”
“笨蛋梅丽总是慢吞吞的,明明比我们大一岁呢!”
“梅丽,你可真是缺乏运动细胞啊!”
“就是呀!梅丽酱以后的男朋友要是在告白的时候逃跑,那个时候,成了大人梅丽酱如果还追不上,可就要失恋啦!”
“什么男朋友,净拿我开涮……你们等等我呀!喂!一个个总是跑那么快,我真的追不上啦,呜……等等我嘛!我跟不上啊!你们这些大坏蛋!大坏蛋!知道我跑不快,成天欺负我,呜呜呜!”
……
他只是无心无言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一直无法融入其中,也不和他们打作一团。不知是他的内心抵触与他人建立友谊的关系,还是被人孤立的缘故。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交朋友,也不知道要如何与其他人建立友情,更是完全不懂得要如何与人交流。他只是明白,那样做会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好,变深。
“友谊”一词于他而言,显然实在是太过于奢侈,和无所企及了。
……
少年孤零零地蹲坐在一旁,他太安静了,静得像个哑巴。
他只是不发一言地看着那些与他相当大的小孩,然后,在那块小小的空地上默想,并揣测着他与那些孩子的差别。
「除掉没有朋友这一点,我和这里的其他小孩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
……
可是他怎能想到,这样的想法与事实,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他这一次的人生,不会轻易完结。
……
他继续一语不发地看着那些又笑又闹的小孩,看着嬉笑怒骂的他们一如以往,欢快地打闹成一团的快乐的样子。
他投下视线,将其定格在那些个正喜笑颜开地满地打闹,正正常而自然地流露着感情的,孩子们的身上,他们真像一群快乐的小老鼠。笑着的人的脸上带着的纯真笑容,一个个的像是刚出炉的笑脸松饼。
被捉弄哭的女孩子绑着两个长的麻花辫,男孩们在她的周围围了个圈。女孩坐在地上,揪着朴素发旧的裙边,伤心地大哭。雨珠似的泪滴打湿了裙子,她像个挂在窗檐上的,愁眉苦眼的雨天娃娃。
外部的世界与少年之间,好像隔着一扇无形的玻璃墙。会动的人、鸟兽、鱼虾和虫豸、随着四季变换的景色、景物,自然现象……都像是会动的、摸得到的、有声音的,虚假却鲜活的图像。若是别人能从中得出十分的感受,那迟钝的他只会得到一分,或者更少。
他们笑得是那么的开心,哭得又是那么的痛快。
……
「能真心地哭和笑,真好啊。」
羡慕似的,这忽如其来的简单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内。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他想。一时间里,他头脑空空地憧憬着甜甜的,泡沫般的,名为朋友的酣梦。
「……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呢?又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朋友”吗?」
朋友啊……
他有些出神地盯着他们,带着不确信的心情短暂地幻想着什么美好的东西。
然后,他在心的最深处,默默期许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名为友谊的感情的到来的那一天。
这么想着的他,甚至还不明白朋友一词的意义。
「……大概,总有一天会交到朋友的吧,我。」
「要是一直都没有的话,也没办法啊……」
没办法呢。
落寞的少年低垂着头,接着,他似乎决定了做些什么。
于是,他俯下腰,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根细细的小树枝,在前两天才下过一场大雨,还有些潮湿的地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圈。
「……」
沉默着。
思考着。
涂画着。
恍惚着。
他把小树棍的尖头戳进了泥里,木棍头子陷进了有些湿润的地面,泥土戳起来黏黏软软的,像是磨好的土豆泥。
他确实是在这个地方,在这所孤儿院里长大的。
但从被送来这里的时候起,他就没什么朋友——不吉利这三个字一直伴着他。
因为老院长的死失去了充实的过去,又因为新院长的莅临迎来了糟糕的未来,这里原本不算坏心,遵规守矩却又迷信的人们,愈发的狭隘、癫狂。
满是怨念的他们把怨恨转嫁给了当时尚在襁褓的少年的身上,把所有的坏事情归咎于他的到来。
过了几年,蹒跚学步的年纪到了。当懵懂迷糊的自我认知刚刚出现在少年世界里的那一刻,同时他的内心也萌发了幼小的,尚且处在原始阶段的自我意识。
那彼时两三岁的他想交朋友,可还未将这个想法付诸实际,就已经被这里的人们孤立了。就这样,他错过了尤为重要的,成长的初机。
表面上孤儿院由女神教的教会部门管理,实际上,这里就是块谁出钱谁说话的地盘。上头实行片区制,不同地方不同管法。小城市的骑士和神官来这儿,也只是定期收发物资税费,公事公办完就回去交差了。
少年被送来这里时,无儿无女的前任院长突然病逝了,两件事凑在一起,少年就被大家当成了“扫帚星”。在那之后,修女长给前任院长唯一的胞弟写了信,恳求他接手此地。此人垂涎老院长的遗产,很快就辞去了镇上的神甫,远道而来,接管这唯一的官职。自那以后的孤儿院,每况愈下。
被收养的小孩满十二岁就能离开,也可留下,至多不能超过十四岁,否则会被强制送走———这是这里自开办以来就定好的规矩。早早独立的孩子们比外面的孩子早熟,少年也是。扛重物搬东西的重活不会少,打扫庭院,砍柴生火,洗衣煮饭之类的杂活也要做,在这儿什么都要做。男孩子们做体力活,女孩子们则向女仆们讨教针线活,再不济就去做帮工,打下手。
这里对待男女是一样的严苛,大家的双手起满了老茧,除了被视作不吉的少年。他不用干活,自然也没得东西吃,别的孩子一餐吃一片面包,他一天才吃上一片。
不论是男孩们砍柴还是女孩们缝纫的时候,只要管事的人看谁不顺眼,或是孩子们干活怠慢了,就会少一顿饭,或是罚站一整天。一些不服管教的孩子甚至会被新院长亲自带去忏悔室,骂骂咧咧地施以鞭刑,犯错的孩子好几天没饭吃,前几年有个小女孩突然消失了,听说是被活活饿死的。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院长虽然会发火,可他是有什说什,从来不打骂人。调皮过头的孩子在该干活的时候到处大跑大闹瞎捣乱,才会罚做些活计,干完活的他们去用餐室吃饭,盛在碗里的饭菜也会比别人多一勺。
按每年的惯例,在女神节的前一周,每个大城市的神学院会向各地的孤儿所派遣一名祭司和一名圣骑士。这些人带着三样东西——木制的小型盾牌,权杖的模型,光属性的水晶碎,寻找其中那些极少数有魔法或是战斗天赋的孩子,并且举行相应的测试。
过了选的孩童会被他们直接带去大城市深造,并加入教会,成为新生的预备军。若是事先说好不愿信教,那就只带到大城市为止。教会会派一笔不算太多的钱给不信教的这些人,大约五百至八百铜币,每个地方给出的数目不一样多。如果拿了这笔钱自谋出路,往后是死是活,就与教会毫无瓜葛了。
至于大部分平凡的普通人,一些有些手艺或是大小抱负,想要去外面闯荡一番的,一到年纪便离开这里,讨生活去了。
其他还未到年纪的孩童,或是和这里签了契(多是一年以上的劳动契约,不做满一年的工时就拿不到薪水。若是违背契约,就要交一大笔违约金。甚至有签了卖身契的,这类人由他们的主人随意处置)的女仆、修女、或是劳工,这些走不掉的则是被这样寒碜窘迫的生活压迫着,艰苦地在这个十几年前开始变得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讲究地过活。
对穷苦人来说,能讨到一口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院内的活计没有哪一天减少过,十多年前老院长还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痛苦的。大家其乐融融,每日能得到的食物虽不多,但至少都能吃得饱。干活的量不会多过头,也不会过少。至少,所有人都过得很快活。
某一天,在孤儿院附近的树林里,两个本地人偶遇了,二人的对话体现了今非昔比的生活。当然,是越过越坏的:
……
“噢哟,山姆,好久没看到你啦!你又瘦了不少啊?”
“哎呀,我的好兄弟梅尔,可不是嘛,在这种狗屁地方干活,俺快连饭都没得吃啊!要瘦成人肉干啦!!”
“啊?咋回事儿啊!之前你在信里说不是还过得挺好的嘛!那为啥不走人哩!?”
“走不掉啊!为了养活老母亲,俺一年前签了卖身契!拿了一大笔钱啊!这笔钱得拿去大城市给她治病用哩!不过俺因此也失了自由,回不去,见不着亲妈啦!”
“啊?!卖身契!?你怎么能签那种玩意儿呐!得找机会赶紧跑啊!”
“嗨呀!跑是跑不掉啦!”
“那新来的老头子,贪得无厌,坏得很哩!叫啥来着?哦!俺想起来了,老院长叫西多士,这来的是他亲弟,叫舒夫林!搞不懂他俩的爹妈为啥要给这俩人起蛋糕的名,哈哈……明明后者比较甜,但讽刺的是他弟来这之后,过上得尽是苦日子,我呸!这人是从你那镇上来的吧,听说私下还和不少大混混头子有关联和勾结,还给了那些混子不少好处和保护费哩!什么东西送到我们这,就都被他独吞啦!是俺们这些屁民惹不起的哩!只能认了命啦!”
“哎!别这么说啊,想要出……”
“嘘……不说这茬!倒是你小子在镇上过得挺滋润啊,我看了你上次写给我的信,真不赖啊!讨到老婆不说,连孩子都有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我和她也经常为了柴米油盐会小吵小闹呢!毕竟是小地方,安逸是安逸啊,每年到手的钱也自然不如那些大城市的厉害的家伙多啦!”
“可那些大人物,白天要忙着打仗,晚上还要背教义,一刻不停呢!而且还要教会里的防着明争暗斗,危险得很哩!别说大城市,像俺呆的这种小地方的勾心斗角都要命地很哩!要俺选的话,俺选你这样的活法!”
“是呀……也许这样更好……我想办法把你接出去吧,山姆!你不能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啊!”
“嗨呀……算啦,算啦……要是牵连到你就糟了哩,其实能有这次和你的偶遇,俺已经很满足啦。说到老院长,哎!可惜了啊!多好一人啊,说没就没了……要知道他在的那个时候,偶尔还是还能吃到牛羊肉的哩!老院长有辆马车,以前他还在的时候啊,时不时地会去镇上买些食材回来给这里的大家伙们吃,而且一买就是一大堆,他可真是个好人啊!他从镇上带回来大块鲜肉的时候啊,大家就等不及地开始忙活啦!老头儿会招呼两三人,让他们把土豆和卷心菜从储藏室里拿去厨房,再让厨房的伙计接过他刚买的肉,放在案板上切成大块,之后伙计把上面那俩蔬菜分别切成块和细碎,加进厨房的那几口放好调料的,咕嘟咕嘟直冒泡的大铁锅里,加上些姜汁,焖它个一个钟头!最后开锅放些盐巴进去,就可以炖煮出一大锅热乎乎的野菜炖肉锅,可美味啦!哎……那裹围脖的倒霉孩子来之后,老院长就去世了,他养两匹马也死了!哎……想念一去不复返的好日子唷!”
“这样也没办法送吃的给你了啊……山姆!你可要保重啊!要活下去啊!”
“你也是啊,梅尔!”
……
镇上的教会定期送来食物和水,可近几年来食物愈来愈差,食物重量和送货次数也少了。工人们为了食物而大打出手,常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年长日久,在这种小地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愈发地,原始社会那样的简单而粗暴了。
现在的院长觉得少年晦气,经常逮着个什么人就指着裹着白围巾他,劈头盖脸地一顿咒骂:
“这狗尾巴拖地的小倒霉虫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是打了他,说不定就会像我哥哥和他的两匹马那样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死翘翘,去见女神了哩!我还想多快活一阵子啊,哈哈哈!”肥胖的院长对着那些听他说话的人,活灵活现地翻转着他那肥猪似的老油手,形象地演绎着他的独角戏:
“这里这里,”舒夫林指着自己的狗熊似的老秃顶:
“那个小倒霉鬼啊,脑子好像有点问题的唷!别人怎么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的,闷头闷脑的样子,怪得很呢!怕是得了什么精神上的病哩!这怪毛病要是会传染,可就不好啦!”
“啐!”
秃子新院长鼓起腮帮,挺起肚皮,朝地上吐了口带着黏痰的唾沫,自以为这么做能去些晦气。
于是,到了院里规定的户外玩耍时间,少年就会像现在这样缩在自己的那一小块地盘上,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敢去搭理他。
大家都跟躲瘟神似的躲着他。
少年一直都只和自己玩,也只能和自己玩。
他在寂寞的自娱自乐和没有意义的自问自答中,无言地度过了在这里的每一天。
他出于习惯地出手理了理他头上那外翘的,一点都不服帖的金发。他的头发经常会一块一块地高高翘起,是天生的。
他的头发近看像个毛绒绒的小太阳,远看又像是金色的小松树。这样夸张的发型,不管到哪,做什么,都显眼极了。
他卷起白布衣服的袖口,把袖子卷到了胳肢窝。然后,弯着细细的胳膊,抓着粗糙的小树枝,打发时间似的画起来。
远处的几个孩子用排斥异物的目光唾弃地看着他,又因为害怕他那诡异的举止,匆匆地收敛。胆大的那个壮着胆子,嬉皮笑脸地原处乱叫两下:“疯子!疯子!”,心满意足后便伙同其他人散去了别处,空气里同时存在着诡异和愉快的气氛。
这样正常吗?
正常。
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
仿佛是在害怕变哑的菌会钻到头皮里,穿过脑壳,直达脑髓,侵入他们这些正常人的大脑。要是脑子突变,弄成和少年一样屁话不说的怪胎……那就可怕啦!这些正常人如此觉得。
……
少年念念有词地吐出数字,每画一个圆,他就在心中默数一次。
「一、二、三、四……」
……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疯子!疯子!没名字的疯子!”
……
一连串若有似无的幻听在少年的耳畔响起,是真是假,早已经无所谓了。
那些坏心眼的人不敢碰他打他,又不想失了乐子,就想方设法从每个人的身上找点“毛病”消遣,坏家伙们觉得自己幽默极了。他们硬说这种事情是“活跃活跃气氛!”,若是有人生了气,或者被开涮的人找上门,这些人就说:“哎呀!生什么气呢,这不跟你开开玩笑,好给大伙们乐一乐嘛!”
这样的娱乐方式,对他们来说是用来消磨时间的,最愉快的法宝。
不过比起这个,还有更开心,更刺激的——那便是捏造事实,张口就来地污蔑人了。
务工的男人里,有不少肮脏邋遢的好事鬼,饭后茶余时他们聚在一起,编造着下三滥的内容并以此为乐。仿佛这样做他们就能从中得到所谓的,生活的意义——那便是快乐。
“哎呀,你们不知道吗!我们这儿胸最大的那个修女,就镇上来的那个!以前是做鸡的唷!”
“你说的是戴眼镜的那个?”
“没错没错!就是她!那个奶大得都要垂到腰上的!我们这儿不就两个戴眼镜的嘛,不过另外一个是四十岁的平胸老婆娘,哈哈!”
“什么!修女里还有做鸡的!那些臭婊子不都是没开过苞的吗?附近几个镇上的那几个年青的大骚货,我可是都见过的呀……啧啧啧,那一个个的臭娘们儿,各有各的骚法,还不重样哩!”
“这你就不知道啦,修女可不一定都是雏儿唷!这你可就见得少啦!前面不能用,后面的活可好的很呢!那奶子、那屁股!大得连教袍都遮不住!黑黑白白的衣服底下,怕不是只前后都能用的芦花鸡哩!哈哈!老子年轻的时候尝过的女人,比你吃到肚里的肉还要多呢!”
他们毫不避讳,故意要让小孩听见一样地大声谈论。桃色的氛围里满是大人们的欲望,一开黄腔,这群人就会像狗一样快活地立起耳朵和尾巴。
一想到美妙诱人的胴体,好事佬们个个红着脸,搜肠刮肚,恨不得把他们平生所学的最下流的词汇通通用在一句话里。
他们昂脖子瞪眼地描述莫须有的事,兴奋到连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一些很早懂事的孩子和另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们,见到几个男女劳工聊着不知真假的轶事,便带着各自的好奇和好事,围了过去。
“鸡?什么鸡?公鸡还是母鸡?”
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女孩还不能明白地问。
“哈哈哈!我们说的不是住在鸡窝里的鸡!我们说的是人啊!是活生生的,白白嫩嫩的人!女人啊!”
“是啊是啊!那个臭婆娘……骚女人!她身上那对分分钟要露出来的东西,可真他娘的棒啊!你们说,她是怎么生得那么大的……莫非是被干的时候,让男人抓肿的么?!哎呀!我也想抓一次啊!”
“白想啥呢!那骚婊子的屁股也大得很……那骚货的大骚屁股成天晃来晃去,整天想着勾引人!定是同很多人睡过的!你可悠着点啊,若是害了那地方的病,可就上面下面一道死翘翘,白眼一翻,吐沫一吐,再也用不了你那鸡儿了唷!”
“我看可以一试啊!能干着就是赚着啦!有几句老话说得好:‘春宵一刻值千金。’、‘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哈!”
类似的内容偶然会被少年听见,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对异性或是同性的渴望。这些人有时会谈到鸡奸和男人之间的苟合,他听着也没反应。
因为少年的性格古怪,所以就没人来找他聊这些话题,这样子的他就反而是这些小孩里,过得最清静的那一拨人。
数日后,那个被污蔑的修女,在某天的清晨找了根绳子,在修道院的大门上吊了。她的尸体被运回了镇里,修女的老母亲含着泪,亲手把自己的女儿埋进了镇上的墓地。后来那老母亲盲了,镇里镇外都说,她是在埋葬女儿的那一夜把眼睛哭瞎了。修女死后,那些侮辱她的人,继续过着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裸体,时不时几句下流话的生活。
以死证明清白,往往是无用功。
因为人之恶,没有底线。
由此看来,我们的少年可真算是幸运的了。
……
「五、六、七、八……」
究竟什么才是朋友呢?无名的少年从没体会过朋友一词的含义。
他无名无姓。
明明是被捡来的,却没人给他起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地位最高的院长也好,最普通的务工也罢,似乎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大家都把他给忘了。
绰号倒是有,例如“闷围巾”“不说话围巾”之类的,多离不开“围巾”和形容人沉闷之类的词。更多的人喊他“傻子”和“怪胎”。
他猜想,也许是大家根本就忘记了这件事,于是起名的事打了水漂,没了下文。
有名字,有意义。
没名字,没意义。
是这样吗?
他重复着看上去无意识的动作,不知是想要完成什么,还是只想随便画着玩地边数边画。
他继续一面动着手腕,一面小幅度地挪着腿,不合身的深褐色粗麻大短裤下,露出了又细又瘦的小腿。
没有东西吃,哪来的营养呢?他最多只能半饱,本该是长身体的年纪,十多岁的他却没什么发育的迹象,又瘦又小,身型和同龄的小姑娘差不多,甚至还比那些长得皮实的差一些。
「九、十……十一。」
大约是巧合,灾厄降临的那一天,正好就是他的生日。
“……”
「画好了。」
瘦瘦小小的少年在空地边缘的泥土上,用树棍画了一个,由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组成的,约莫四个巴掌大的,小小的双层蛋糕。
上层四个小圆,下层六个大圆,顶上一个不知道代表什么的,装饰物似的最小的圆,他把这个蛋糕当做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在泥巴上画出的生日蛋糕,歪歪曲曲的,甚至有些地方画得不太顺。
他画出来的蛋糕,绝对很普通。除掉画蛋糕代替实物庆祝的创意,这个有点不普通的地方之外,形容起来就真的只有“普通”二字。
他没有表情地盯着刚刚画好的蛋糕,无声地祝福自己的生日,小小地庆祝着这一刻。
「十一岁了啊。祝没有名字的我,生日快乐。」
他向蛋糕许下了交朋友的小小愿望,在那一刻,他向神恳求的心,比最虔诚的教徒还要 诚恳。
即使是这样,他的祈愿还是没能传达给天上的神。
他在心里刚刚默念完许愿词,庆祝好自己十一岁生日的那一秒——
“嘭!!!!!!”
一声响彻天际的巨响在耳畔炸裂,应该是什么东西炸掉所发出的声音,也许是炸弹吧。
惊天动地的响声震彻了四周,周遭的空气为之震撼,大地震似的剧烈地晃动。
组成蛋糕的圆圈也像滚落四处的鸡蛋,快要分崩离析一样地上下摇晃,他也跟着蛋糕一起,触电似地抖个不停,这样的动静持续了大约十秒。
不知道从哪窜出了常理之外的黑色的火苗,那火焰,仿佛活着又有意识,忽的一下从他刚画的蛋糕上、他的脚边窜了出来,像破土的新芽。
被地面的震动晃得一个踉跄,勉强站稳的少年,惊愕地瞪大了他那双紫色的眼睛。
短暂的十几秒里,他仿佛被定了身似地停滞了,像是被吓掉了魂,死死愣在原地,以至于无视了周围的动静。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失神地看着地面,一时停止了思考,木愣地对着了火的蛋糕发呆。
院内院外混乱不堪。房间里传出的爆炸声,奔逃的人们发出的绝望疯狂的惨叫、哭喊,似乎全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水!快拿水来!”
“至少保住女神像!这可是大理石的啊!”
“这时候你还想要人帮你搬这块破石头!?先救孩子们啊!”
“院长!女神像已经烧着了!”
“什么?烧着了?屁话!那可是纯黑大理石造的哩!”
“可它真的烧着了啊!”
“这种紧要关头你还财迷心窍!你是真不清楚哪头重要吗?!”
“完了,这火根本浇不灭啊!!”
“别管东西了,逃命要紧!”
“跑什么跑!来人先帮我把值钱的东西搬走!”
“搬不走啊!搬不走啊!我们已经……逃不掉啦!完啦!!全都完啦!!!”
……
地狱般的现场。
一片惨状。火势四处蔓延,无法控制。
大房子的周围全是混乱惊慌又不知所措的人群,死亡将至,人人自危。
没有人注意到他。
没有一个人。
没有。
被巨大惊惶包围,围着围巾的少年像只被遗忘在了鸡舍里的,吓傻的鸡仔,楞楞地呆在空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少年回过神的时候,他右侧的孤儿院主屋——那座灰色的大房子,已经熊熊地烧了起来。
少年闻到了。烟的味道,碳的味道,血的味道。
然后,他注意到了脚下。蛋糕上的火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有变大的迹象,已经没时间疑惑了。至此他才回过神,发觉要逃。
他抬起头才看到,大半空地已被淹没于火海。他的身后也被火占据,唯独正前方有路可逃。似乎四周玩闹的孩童们早就逃往了别处。也不知是否是老天留了条后路,他待的这一半地,恰好火势不大。
他不知该逃去哪里,只知道向没有火的地方跑。
于是,瘦小的他用尽全力,向前奔跑,跑得前所未有地快。他放空大脑,直奔空地前的大路。空地只离大路五百多米远,整座房子也刚好是五百多米长。
少年迈开腿,一下就跑到了正对孤儿院大门的那条路。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啊啊啊!!!”
“烧起来了,有人烧着了!!!”
“继续灭火!保住值钱的东西!”
“说什么傻话,赶紧逃命才要紧!”
“有地方可以逃吗!还有没被烧到的地方吗!?”
“我们被大火包围了……”
“不可能!一定还有路!不要慌!”
房子的大门边站了一排的人,似乎全在查看屋里的情况。人们不停地进出屋子。人声,混杂着东西崩塌的声响,乱成一片。好几个伤得不能动的人被抬出了屋子,这其中也有叫不出声的人。
此情此景,如同地狱。
凄惨的杂音从这地狱里传来,一阵阵鬼嚎般的惨叫此起彼伏,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
「好香啊。」
站在路中的少年,忽然地,从弥漫的浓烟中,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居然梦幻般地闻到了烤熟了的肉类的味道!饥饿感油然而生,直通大脑。
对肉的渴望,让他像一只饿了一整个冬天,刚从冬眠里醒来,就嗅到热乎肉汤香气的小耗子。
实在的肉味,一下就让他精神了。
「……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无法抗拒的肉香充满了他的鼻腔,飘香诱人的气味像禁忌的魔法,花蜜吸引蝴蝶一般地俘获了他。
被几乎无法抗拒的气味一遍遍地冲击,他勉强支撑着的意识转而更加迷乎了。
他差点就不顾熊熊大火,甩开一切,转身吃肉去了。
他朝着发出香味的地方看去——正好撞见了一个正在逃跑的,穿绿背心和棕短裤,和他年龄差不多的棕色短发麻子脸男孩。
那时的他想起来了,这个在两周前被送来男孩,名叫彼得。
他看见小彼得从那间四处冒烟,发着极像烤培根气味的大房子里逃出来。
彼得看到了什么似的,捂着口鼻,害怕又惊愕地干瞪着那对深蓝色的大眼睛。
“救命啊……救命啊……死……死人了……”
一样吓失了魂的男孩断断续续地嗫嚅着朝少年伸出手。
抽抽泣泣的彼得的身体一抖一抖的,在向他求救。
想要活命是人的本能,无事时,这样的感觉不甚明确,只有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才会越发地明晰。环境越是恶劣,求生欲越是强烈。
少年也向彼得伸过手,虽自身难保,可还是想救人一命,当少年的指尖触摸到彼得的身体的那一瞬间——
前一秒还好好的男孩,下一秒就像是被自己被点着了似的,在他的面前,烧成了一个黑色的火球。
……
就 像 是 被 自 己 点 着 了 一 样 。
……
……
“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被猛地一下浇了满满一身的滚烫的开水,可怜的彼得趴在地上,从他那看不出原样的嘴里发出了凄惨而死命地嚎叫,像一头屠宰前被烫熟的去毛猪猡。
彼得忘乎所以地翻滚着,一下又一下,拼死拼活、在泥土地上来来回回地滚来滚去,死命地想让身上的大火熄灭。
烧着烧着,彼得烧灼着的身上发出了他刚才闻过的,大房子内飘来的,喷香的烤肉味。
少年这才发现,那引起他饥饿感的是……
是燃烧着的,人的肌肉和油脂的香气。
……
「…好香啊,真的好香喔。」
新鲜的烤人肉限时大甩卖啦!
不用太复杂的烹饪手段,只需要用大火简单一烤!
咔呲咔呲!柔软的皮肤被大火炸得比蜂蜜烤薄饼还要酥脆!
啊姆啊姆!黄金一样滋滋流油的皮下脂肪肥而不腻!
嘎吱嘎吱!最美的莫过于口感比柿子还要绵密扎实的瘦肉!
肉块满溢着烤熟肉类的夺人心魄的香气,入口即化!不愧是最高级的肉类!
这一层一层的分明的层次感,是究极的盛宴!
……
以上当然都是他的想象。
熟肉的浓香聚合成了一阵阵气味的波澜,不停刺激他的脑,唾液腺随之变得异常活跃,这下他真的饿了。
因为烤熟了的,人的肉香。
他咽下了唾沫。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唔…」
那可是人肉。
是活生生的人的,身上的肉啊。
“唔……唔呃!”
意识到了这恐怖的事实,随之引起的是一阵出于本能的,剧烈的恐惧,还有生理性的恶心和作呕。
胃部似乎想要脱离身体,猛烈地痉挛了一阵,大脑也像被敲了当头一棒。片刻间,他的意识白花花的一片。已经在晕倒边缘的他差点儿就失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满是酸味的胃液岩浆似的翻滚着涌上了喉咙口,精神上的非人的刺激让他本能的想吐,却因为要逃命而不得不忍耐着。他只能捂着口鼻,硬是把带有烧灼感的胃液重新咽下肚子。
胃酸冲鼻的气味、浓烟的气味、死人的味道,还有,吃人肉的念想……各种感觉侵食他的身心,让他窒息。
他干呕数下,颤巍巍地,用意志力和求生欲努力地站着,不让自己倒下。
“救命!!!救命!!!救救我!!!啊啊啊啊!!!!!!——”
穿着绿背心满地打滚的彼得在地上喊破了喉咙,发出了濒死的惨叫,没几秒火焰就把那弄成背头了的浓密似马鬃的带卷短发,呼呼地烧没了。
彼得蹬蹬腿,像烧干的蚂蚱一样抽搐几下后,再也不动了。
已死的彼得球一样地窝在地面上,一阵风吹过,被烧焦的毛发味四散在了空气中。
深黑的火焰并没有停止燃烧,而且似乎愈演愈烈地继续将彼得整个包裹,烧至焦炭,直至数秒后燃成粉状的灰烬。
然后,然后啊……
街上的人们像彼得一样,一个个地被点燃。
人们像蛋糕上的生日蜡烛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点成燃烧的黑色,又几乎是同时,他们在死前齐声发出了鬼叫般的哀嚎。
在那些死人变为一小堆灰状的物质之前,就在黑火中被烧得只剩下骨头,变成了全黑的骷髅,这是他们最后的模样。
那些骷髅被烧成了怪诞离奇的形状,在少年的眼中,是被极度拉长了的鬼影,光怪陆离。
鬼魅们惨叫着,哀鸣着,号哭着。
怪笑着?
这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得仿佛昨日重现。
梦中再现的那些场面,确确实实是他得以逃离的曾经,只不过这些已经被逃离的过去一直在用梦的形式,折磨着他。
并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那一天后从不曾间断。
他在梦里嗅到的气味。
看到的东西。
听到的声音。
摸到的触感。
甚至当时存在于自己脑内的想法和思考的回路。
完全一样、完全一样、完全一样。
这一切的一切全部被他的梦魇都毫无保留地一一再现。
他能嗅到令人作呕的焦尸和黑烟混合的气味。
他能看见孤儿院里年少或是年幼的孤儿们与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护工们,一个个挣扎着试图逃离火海,却一个不剩地被全黑的火蛇全部吞食的景象,还有自己那双沾满了烟被熏成深黑色的手。
他能听见受害者们临死前痛苦、绝望却又徒劳的悲号:
“这黑色的火焰一定是对我们的诅咒……看来逃不过这一劫了啊……”
“神啊!请救救我们吧!!”
“妈妈啊!我想回家……妈!我不想死在这乡下地方!!”
“伊莎姐姐,快醒醒啊伊莎姐姐!!”
“俺还不想死!!俺不想死啊!!”
……
他能感受到直接擦过他的手臂的大火那炽热灼人的温度,以及被烟熏昏头,呼吸困难,随时晕倒的濒死体验。
直至梦的后半,他像是在森林大火里惊慌失措没了魂到处乱跑的小动物,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竟然往正着火的大房子里躲。
他憋着气,着了魔一样冲进了燃烧着随时都会散架的大门内,接着,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成功地跑了进来,最后,他蜷缩在了大门右侧的房间一角,躲在了一个由两块掉落的不规则形状的长石板与地面组成的一个不算大的三角形空间里。
一切的发生,不过顷刻间。一场骇人的大火吞噬了他在一年前拥有的一切。他像只抱着尾巴的猫似地缩成了一个团,惊恐地钻在石板下,抱紧了胸前的围巾,不敢有分毫的乱动。
这么做是在等待着大火的结束吗?
不,是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吧。
他在满是烟雾的火海中瑟缩着,房间里四周下落的碎石子越来越多,似雨点又似弹珠,噼啪作响。大一些的石块落在地面,听到的则是更加骇人的轰隆声。
「火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虽然不能确定到底要多久,不过肯定很快就会到这个地方的……就快轮到我了,我就快要死掉了吧。
到处都是烟,根本喘不过气。
咳嗽从刚才就没停过,快要被烟味呛昏了。
眼睛也好难受,眼泪在止不住地流。
内脏要被熏出来了,好想吐。
好热,好热,好热啊,全身都是汗,像是泡在汗水里一样。
会有人来救我吗、这就是我的终点吗?
神、会来救我吗?奇迹、会发生吗?火势这么大,一定会把整个孤儿院都烧光的。
从我死掉之后,到被人发现遗骸,要过多长时间呢?大概会和死去的大家一样,被烧得只剩下骨灰,就像没有活过一样吧。」
……
少年平静地思考,默默地由衷感叹着,不久便昏倒在了满溢着焦糊味的,被烈火烧得一片狼藉的孤儿院里。
直到意识还在的最后一秒,他心底某处其实一直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可是没有任何人来救他,只有地狱般的光景十年如一日地,毒药般地折磨着他。
梦里死人的气息都近在咫尺,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幻象,他看见了那些在火灾中死去的孤儿院的亡魂一个个漂浮在空中,那些死人用只剩两个窟窿的眼睛,死死盯着石板下的他。
头顶的天花板早就响声不断,摇摇欲坠,不断地掉下或大或小的石块。身体上方的石板也似乎连一秒也撑不住了。
终于,就在要整个建筑完全垮塌的前一秒,他抬头从头顶的缝隙间看去,在闭上眼睛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最后看到的是坠落的巨大石块……
啊,已经必死无疑了。
梦中的少年开始体力不支,犹如那一天,他半闭着眼,在濒死之中恍惚地看着已经变得朦朦胧胧的巨大的火海。像是在重复着那一天,他又一次地晕倒在了那个墙角,不省人事,并且,似乎再也无法从中醒来。
梦并没有结束,临近结尾处的梦境之中是一片模糊的血红色。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了自己的笑声,那是他本人从来没有发出过的,发自内心的,因大火而感到由衷开心的,也是久违了的哈哈大笑。
那个声音笑得是那么的畅快,又笑得那么的如释重负,像是报复成功的纵火犯,恶魔似的欢畅又愉快地,超级愉快地笑着。
“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好开心啊。
这又是在暗示着什么呢?
无从知晓,也无人知晓。
火焰的梦魇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像是不断闪烁的魅影,他被困于这无法改变也无法逃脱的绝望梦境的牢笼中。
梦里,他本能地恐惧着死亡,他的身体因为这份恐惧而颤抖不已,害怕自己真的会在这反复无常的梦中死去。
他每一次闭上眼睛,陷入梦乡,就会回到与上次同样的地狱当中。无法改变的噩梦,如期而至地把他拖回那个燃烧着的地狱。他被困其中,感受这数不清次数的死亡的场景,又因无法逃离变得绝望而无助,就像又一次回到了那次的大火里。每一天每一天,这样的梦境不管多少次都会重复着,没有例外。
「我被那些亡魂诅咒了吗?昏过去的前一刻明明看到了天花板朝着正下方的自己砸下的画面,醒来时为什么一点血都没有流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梦中的少年不断地思考着重复的问题,回应他的只有令他整个人都为之汗毛倒竖的大笑。
灾噩从呛人的浓烟开始,以他的生还为结末。被烟熏成深灰色的天空。鸟的尸体从天而降,被烧得不见了的大树,变黑的破烂大房子。烧毁发红的钢筋碎块,已经不能算作墙壁的砖石,在大火中不见了踪影的秋千。
各种各样的东西……全部全部全部,都被火焰吞噬了。
……当然还有,人的尸体。
各种各样的,人。
带着狰狞痛苦的表情,死去了。
形色各异的人。
大人的尸体。
小孩的尸体。
死法相似,死相却不同。
大多是被活活呛死的,他们横七八竖地躺在地上,已死的躯体像春天的花朵般在他的眼前遍地开放,直至被火焰完全吞噬。
尸体分明已死,却被大火烧得像是还活着一样扭成了一团痛苦的黑块,最终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大家都被烧光了。
火焰燃烧着……燃 烧 着……燃 烧 着……
燃烧着……燃 烧 着……燃 烧 着……
燃烧着……燃 烧 着……火焰和你……看到了这一切……火焰……
火焰看到了你……
“你 逃 不 掉 的 ”
……
火焰对你说。
……
“!!!唔……”
被意味不明的结尾吓得猛地睁开了淡紫色的双目,噩梦缠身的少年绷直了身子,一下子惊醒过来。
“呼……”
又是这个熟悉的结尾。
又被同样的梦惊醒了,惊魂未定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呼地大口吐出。
他依旧心有余悸,遂后又闭上眼做起了深呼吸。他想要放松似地平了平心神,“呼哧呼哧”地吸吐着森林的新鲜空气。但是这么做并未能够抚平心绪,仿佛身心的一部分被留在了梦里。
「…又做了和前一天分毫不差的梦啊。」
他稍加感叹后,在心中得出那无奈而熟悉的结论。
从骇人可怖的梦境中醒来,少年回到了风平浪静的现实世界,一如他面对的,平凡又珍贵的每一天。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