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一个懒汉

2018-03-22  本文已影响52人  阳关旧曲

懒汉懒到什么程度呢?地里的麦子都要抽穗了,懒汉还一次都没除过草。气的老伴儿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骂他——除了吃饭时间,她压根儿摸不着懒汉的影子。

两年前老伴儿因为意外摔断了腿,从此只能依靠一个板凳行走。起初还勉强挪动着干点农活,渐渐的体力不济。眼睁睁看着地里的草长荒了,除了大骂懒汉,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好办法。但懒汉并不在意,他耳背,根本听不见。可他也并不是毫无察觉,因为有时候他好整以暇的吃完饭后,故意大声问老伴儿:“你刚才说啥?”像逗小孩一样的逗她玩。

懒汉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干,他爱好广泛,最喜欢看书和睡觉。每天三顿饭后,他捧起一本厚厚的,没有封皮,纸张都卷边儿的三国演义躺在炕上看的津津有味。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老花镜还没摘呢。醒了以后,姿势都不变,继续看书。老伴儿给他的枕头上缝了一个白色的枕巾,都染成黑色了。几次三番要拆下来给他洗,他偏不让。

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老两口之间还总是磕磕绊绊的,老闹别扭。老伴儿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屋里屋外,串来串去的不闲着。有时候懒汉正睡觉呢,她偏得进来要洗炕单,或者叫他起来把脏衣服脱了。扫地,掸灰,锅碗瓢盆叮当响。

她不光爱干活,还爱说话。谁家的母猪下崽了,谁家点种了棉花。突然又想起村头的地该耪了,于是愤怒的扔了手里的抹布,大骂老不死的整天躺尸,家里家外的事儿什么也不管。总之絮絮叨叨,家长里短的不闲着。

这样一搅扰,觉儿就没了。懒汉有些懊恼,炕单儿不洗怎么了?衣服不脱又怎么了?地里的草不除有啥关系,长啥不是长呀?虽然这样懊恼,但他并不抱怨。

不让睡就不睡,起来出去走走。大门外小过道上的枣树下,永远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和躺椅。给桌子上的茶壶续上水,摇着蒲扇驱赶苍蝇。仰面躺在树荫下,看着青绿的枣子慢慢红了脸,露出胭脂色,赏心悦目,滋儿!

大中午的,没有一点风丝儿。人觉得闷热,高处,枝叶浓密的地方,轻浮的蝉也发出阵阵不耐烦的聒噪声。然而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喜欢。

小桌子上摆着棋盘,不管谁闲了,总要过来找他杀两盘。懒汉不爱干活,下棋却非常厉害,很少有人能赢他。

再不然就练两笔毛笔字,他字写的好,逢年过节总有人央他写副对联贴大门口。懒汉从不拒绝,裁纸,叠格子。然后略一沉吟:“龙马精神壮四海,风云气象会三春。”毛笔蘸满墨,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写的人酣畅淋漓,看的人也痛快,连连叫好。

毛笔字是懒汉引以为傲的一个特长,但他并不是什么都写。有一次老陈头跟儿子媳妇闹了矛盾,央求他写一副对联骂儿子不孝。懒汉在鞋底子上磕净烟灰,慢条斯理的说:“这不是挑唆你们家庭不睦吗,我不干。”

实在没事干懒汉也去学校门口,给那些乳臭未干的淘气小子们说书。村里的小学坐落在他家斜对面,只隔着一条溜光顺滑的黄土路。民房结构的学校里,只有三个教室,幼儿园和一二年级。学校没精神,老师也教的不大起劲儿,孩子们可都像猴子一样淘气。他喜欢逗孩子玩玩,学校门口有个石墩,他坐在那上边给孩子们编个绕口令顺口溜什么的。懒汉在这方面有非凡的造诣,他不用打草稿,张嘴就能编出一段:

庄东头,

庄西头,

庄里头有个宋老头。

宋老头,

迈开大步往家走,

进屋拿了个窝窝头,

转身来到自家地里头……

快板也说的好: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山东好汉武二郎。武二郎,眼睛一瞪赛铃铛,手指头,扑扑楞楞棒槌长……“

类似的故事,在他肚子里数不胜数,似乎总也掏不完。本来是要教孩子们说,可是他兴致一起,渐渐的越说越快,孩子们都跟不上他的节奏了。那帮淌鼻涕的坏小子们围着他,爬到他后背上,不停的给他喝彩叫好,央求他:“二爷爷,二爷爷,再讲一个。”

孩子们喜欢他,跟他怎么淘都行,甚至明目张胆的爬到枣树上偷他枣吃。他见了也只是扯开大嗓门“嗷”一嗓子,跺着脚假装撵他们。他把这事儿当做一种游戏,绝不生气。懒汉瘦,但精气神足,长方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不似菩萨也像个金刚。声若洪钟,笑声传那么老远,撵的那帮坏小子像小兔崽子一样四处逃窜。

过道旁边就是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麦穗已经开始变黄了,草也跟着疯长。他自己视而不见,过往的人可受不了了。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庄稼人,每次经过地头都善意地提醒他:“二大爷,草可该拔了,糊住麦子了都。”他不以为意,呵呵笑着,说:“不着急,这会儿太阳毒。你上地呀?”

一个懒汉

顺势掏出烟让一让,对方接过去自己卷一根儿烟抽着。俩人唠会闲话,人家走了,他又在椅子上躺下了。当然椅子旁边也放着锄头之类的农具,躺累了,好起来松散松散筋骨。

懒汉作为一个老庄稼人而不事耕稼,也不懂因时而作。你跟他说该种麦子了,他说:“今儿好像有集,我得赶集去。”你说:“棉花地长草了,天又那么旱。”他说:“那上我家喝口茶,杀两盘。”别人看天儿种地,他看心情。人家急的心里直发焦,他却插科打诨不说正事。虽然在村里不管跟谁迎头碰面的,他常开几句玩笑。嘴里总有许多俏皮话,随时准备逗人哈哈一笑。他对谁都透着和气,却不怎么讨喜。

懒汉有八个儿女,四男四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丰收了。孩子们相继成家,地也都分出去了。村儿南头河沿儿上老伴儿的一亩三分地,给了老四两口子。两家人的地相邻,搁一块堆儿方便耕种。老四不白种,一年到头给三口袋小麦,一口袋玉米,因此其他儿子也并不闹别扭。

对孩子们,不必太上心。

老伴儿比他大三岁,性格又刚强好胜,总想像个老大姐似的监督他,管教他。老伴儿给他生过十个孩子,两个夭折了,饿死的。因此老伴总骂他太懒,养不活孩子。话又说回来,那年月谁家的日子好过?孩子多了谈不上多孝顺,可总有一件好处:逢年过节,总有人给买点蜜饯果子,香油挂面之类的东西送来。赶上他生日,还给裁件新衣裳。

女儿们来的时候都中午了,老伴儿必定张罗一顿家常饭让女儿吃完再走。

午饭很简单,清水挂面,滴几滴香油。菜是一碟子香油蒜泥拌的萝卜咸菜丝儿,一碟子拍黄瓜。母女俩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

老伴儿把老不死的罪状一条一条罗列出来,咬着牙数落给女儿听。懒汉这时候像个局外人一样浑身不自在,这顿饭是不能喝酒的——有女儿在场,老伴儿总是格外横一些,骂的也特别凶,何必找不自在呢?

他目不斜视,三口两口吃完饭进屋躺下。跟女儿,没话。

儿子呢?都在本村,有时候来找件家什儿,或干活渴了进屋喝瓢凉水,懒汉遇见了也是视而不见。跟儿子,更没话。儿子们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有时候在路上偶然走个对面,猝不及防似的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他也胡乱答应一声,简直是尴尬。

他对儿媳妇也满意,觉得个个都好。老大家的刚结婚时细高个,浓眉大眼的,有精神。老二家的有点木讷,其实心里比谁都会算计。老三自由恋爱,媳妇倒是漂亮,可不怎么会过日子。老四家的个子有点矮,可身量匀称。总之各有各的好处,而且不似村里其他的媳妇那样泼辣。偶尔包了饺子兴许还给他送一碗来。矛盾是有的,谁家饭勺不碰锅沿?但是懒汉打定主意一辈不管两辈事儿,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合适,做老人的何必多说废话?

懒汉看似开朗,和气,甚至有点懦弱,可心里却存着那么一点幼稚的牛脾气。有一次家里的大白狗跟屠户家的黄狗打架输了,被咬断一条腿。懒汉怒而奋起,徒手就把大黄狗的一条后腿给掰折了,还愤愤不平的破口大骂:“你的主子平时欺负人就算了,没想到狗仗人势,你也这么嚣张。”

这件事给懒汉的生平又增添了笑料。多少年后,懒汉的侄子还津津乐道的对孩子们提起过。后人听了也无奈的笑了,笑过后意味深长的说:“没想到爷爷是这样的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谁也说不清楚。

懒汉不仅懒,还馋。他对穿戴没讲究,常年一套灰布裤褂,老伴儿自己纳的千层底鞋。简朴,但干干净净。老伴儿就这点好,无论怎么唠叨抱怨,即便挨了打,过后还是那么细心的照顾他。但是对吃喝,绝不能马虎。有时候兴致来了,自己也上灶台烙张饼。两面焦香金黄,比老伴儿烙的还好些。

懒汉爱喝酒,爱喝酒就爱吃点小零食。蜜饯呀,苹果呀,熏猪大肠什么的都喜欢。经济不太富裕,但总买一点锁在橱柜里。有时候心情好了,也给孙子孙女分一点,不多。年轻时候颇受过一些贫苦,因此他对任何东西都十分珍惜,甚至于到了吝啬的地步。

他不喝什么好酒,家里有个白色的塑料桶,1.5升的。逢一或六赶集的时候,就去挂着酒幌子的小摊上打满。是不是粮食酿的酒,他打老远一闻就知道。

每天午饭晚饭,照例都要来一杯。白色的小茶碗里,倒满酒。“吱”的一声,嘬着嘴啁一口,长长的出口气儿,惬意。再夹一块熏肠,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回味。老伴儿虽然看不上他此种行为,但不敢深管。懒汉有套自己的处世哲学,在外可以温良恭俭让,对老伴儿可就用不着那么客气了。他的巴掌就像一对儿大蒲扇,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因为口角打过老婆。

既然烟酒不离家,喝完酒,就得抽袋烟呀。现在都流行抽卷烟了,但懒汉仍喜欢旱烟,有劲儿。他有一根黄铜的大烟袋,上面栓着个小荷包。烟荷包里永远得装满,不光自己抽,沟畔地头,遇到谁不得让一让?

吃完了饭,懒汉就掏出大烟袋,压满烟丝。点着深深的吸上一口,从口唇到五脏六腑,马上充斥着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四肢百骸都通透了。如果把老伴的侧目和无声的咒骂忽略不计,简直就是羲皇上人般逍遥完美的生活了。

懒汉穷了一辈子,没事儿,物质都是累赘。可不是嘛,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吃过亏的。父亲盖了一栋小土楼,就被划分成了地主,莫名其妙被批斗了好多年。因此人不必太有钱,钱多了就是祸害。虽然儿子结婚的时候,连房子都没有,分家的时候一家只给一袋玉米棒。懒汉可也不觉得愧疚,怎么才算富呀?有吃有喝就行。

即使这样懒的干活懒的动情的老汉,居然也有一块心头肉。三儿子家的臭小子,简直就是懒汉的活宝。

老三心气盛,不愿意过苦日子。又觉得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心里憋屈,所以总带着媳妇往外跑。因此这个小孙子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长在他跟前儿。吃饭的时候,漆面斑驳的八仙桌太高,孩子蹒跚着踮起脚,跃跃欲试的往上爬。他看着这个肉球一样的孩子,心里也不怎的就格外怜惜。拍拍桌子:“来,小,跟桌子比比谁高?”

孩子踮着脚举起手来刚够着桌沿,吭哧吭哧一副不服输的倔强劲儿,懒汉就扯开大嗓门乐了。他一笑,孩子也笑,虽然并不懂得他笑什么。

赶集回来,这个小肉球像小猫一样,手脚并用的往他身上爬,挠的他心里痒痒。小肉球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掏口袋,总能掏出一块糖或一个橘子什么的。懒汉把他抱起来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小肉球咯咯的笑着,把糖送到他嘴边,奶声奶气的说:“爷爷吃。”

他虽然小,但不管哪里得来好吃的必先拿给爷爷尝尝。就这一点,就招人儿。爷爷也很给面子的假装舔一口,说:“小吃。”他才满足的把东西放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小肉球长的好看,胖乎乎的脸蛋子老那么嘟噜着,粉红色的小嘴水汪汪的像刚经过雨露滋润的花骨朵。尤其那对儿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就一个鬼心眼子。活泼,但不淘气。懒汉怕理发店的大师傅伤着宝贝孙子,亲自给他剃头。爷孙俩一人顶一个大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带他去哪儿都不怯场,上庙赶集遇到熟人,让他喊爷爷就脆生生的喊爷爷,让他喊伯伯就脆生生的喊伯伯。脸上老是带着那么点笑意,像小太阳似的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让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才好。

睡觉的时候抱着这么一个小肉球也使人感到幸福。小身子软和,又温乎。懒汉用满脸的胡茬去蹭他那娇嫩的,肉嘟嘟的小圆脸,遭到这个小肉球不耐烦的拒绝。忽然又转过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跟他亲热,鼻涕口水蹭他一脸,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心里舒坦的事了。

小肉球跟爷爷亲,不像其他几个孙子,要么不理他,要么怕他。他有什么好怕的呢?除了嗓门大点儿,巴掌大点儿。

后来孙子被接回去了。逢赶集懒汉总要绕道到儿子家,也不进门——懒汉的规矩,除非特别有必要,他几乎不进儿子的家门。

他站在门外,扯开大嗓门喊一声:“小,赶集去了。”

那时候老三挣了点钱,给他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孙子坐在车斗里,爷孙有说有笑。到了集上,先喝碗老豆腐,当然得给孙子要个馒头或者来根儿油条。然后满头是汗的去打酒,买肉,买烟叶。都逛遍了,才心满意足的往回走。集集如此,从不落空。

懒汉后来死于心梗,自己没遭多少罪,也没给儿女添累赘,因此大家都念叨他的好。唯一的遗憾是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

出殡那天,懒汉穿了一身儿过去只有地主老爷才穿的华丽的棉袍子,戴着一个小圆帽。他是这场浩大繁琐的盛事的主角,安详的躺在棺材里,坦然接受后人的跪拜,祈祷,哭诉,不为所动。

大儿子钉棺,每敲一下,下面跪着的二儿子就哭喊一句:“爸,你慢点走。”

“爸,你别害怕。”

底下众多的孙男弟女,在嘈杂的哀乐声中放声恸哭。

随着大儿子的瓷碗落地,“啪”的一声碎成粉末。众人发一声喊,抬起棺材。披麻戴孝的子孙后人自觉排成一条白色的长龙,跟在后面一齐举哀。

一抔黄土,堆成一座孤坟。懒汉这次可以安然长眠,再也不怕有人在耳边叽叽咕咕的扰他清梦了。

现在小孙子每次回老家,必然特意去喝碗老豆腐,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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