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山

引子

赶山又叫赶仗，其实质就是上山围猎。五六个赶山人，二三支火药铳，七八条赶山狗，人手一把牛角号，进深山，钻密林。獐子麂子狼崽子，野猪野兔野山鸡，打到啥就是啥，见者有份，原始方式瓜分，或者找一个主妇厨艺不错又长得好看的人家，将猎物一锅焖起来，大家聚在柴火堆旁，就着滚烫的火锅，一边讲着荤段子，一边大块捞肉大碗喝酒，直到家里的婆姨派出小赶山娃到现场来叫唤，才愣愣傻傻地晃回家去。

1  集合

冬季，是赶山的黄金季节。下雪的日子，是赶山最好的日子。连续下了三天大雪，山上已经看不到绿色，路上像浇了野猪油，行人如同醉汉，根本无法好好走路。

天刚蒙蒙亮，很冷。大胡子正有条不紊地张罗着今天赶山的事情。他安排青馨姐趁着女儿还在睡觉，抓紧准备早餐，自己则通过“胡子赶山”群的语音功能联络赶山的伙计：

“苍山老妖、猛虎寻风、智慧星球、超人大熊、才子鹤飞请注意：大雪三天，必有獐麂困山。大家说，干，还是不干？重要的事情喊三遍：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大胡子大名胡彪，没有胡子。因为他是转业军人，懂得一点基本的战术指挥要领，被赶山的伙计们奉为老大，所以大家都一直叫他大胡子。

大胡子发的话，在他们赶山队伍里比较好使。只要他一发话，大家都心领神会。不一会儿，“胡子赶山”就有了回应。

“收到。老妖马上就到。”

“收到。寻风即刻出发。”

“收到。星球已经上车。”

“收到。大熊快马加鞭。”

“收到。鹤飞今天相媳妇，一大屋子客人呢！大胡子你说咋办？”

2  许愿

大胡子的家，就在马鞍山的山脚下，院子挺宽敞，木架子，青瓦片，四合院，杉木板装潢，不仅低调得洋气，还高档得舒适，连鸟都非常喜欢光顾他家的院子。

“胡子赶山”当初是一个很庞大的队伍，经常因为猎物的分配问题发生小矛盾。经过大浪淘沙般慢慢淘汰，留下来的是几个“文化人”，他们不注重猎物，只在意享受赶山之中的生活仪式感，以及围猎过程的无穷乐趣。他们会把赶山的快乐发挥到极致。对他们来说，赶山的吸引力是无可取代的，每次有行动的时候，大家都是情绪高涨，带着他们的家伙什和赶山狗，迫不及待地赶往大胡子家。

老妖最先到，他那条心爱的小狼狗，进门就在院子西边的角落里逮住一只大麻雀。

寻风腰里别着的那个明晃晃的家伙什，是用钢筋硬生生打磨出来的公子刀，手里牵着的是阿黄。他的公子刀和阿黄都为胡子赶山队立下过汗马功劳。

星球的火铳和阿黑，大熊的阿白和鸟枪，都不是损油的灯。

大胡子没有赶山狗，前几年也养过几条，但是一直没有培养出能够上阵出成果的好狗。长期以来，就靠他走山路如履平地的功夫，带着赶山队征战山中。这次因为鹤飞要相媳妇，他正好使用鹤飞的阿灰，他说他能招呼好阿灰，牵狗的时候还对鹤飞说：

“我把阿灰牵走，你相媳妇不能误，我们赶山也不能误。想继续参加“胡子赶山”，就尽快把你家客人和你未来的媳妇招呼好，或者招呼走。从现在起，给你四个小时去打理，下午三点准时到田家垭口去坐径。”

用生肉骨头和杂碎伺候完大家带来的赶山狗以后，大胡子招呼伙计们：

“咱们按惯例来，都过来许愿吧，许过愿才能开饭。”

饭前许愿，是“胡子赶山”的传统。许这个愿，要与当日赶山关联，可许战果多多，可许人狗平安，可许心情愉悦，也可许深山偶遇。许的这个愿，事前不能公开，但在赶山结束以后必须老老实实地说出来，让大伙评价你许的愿是不是诚心，也往往会因此引出无数的奇思妙想来。

老妖、寻风、大熊和星球，分列大胡子左右，面向马鞍山一字排开，双脚并拢成立正姿势，双手合抱牛角号，抬高至眉心，双目微闭，两唇颤动，堪比佛徒诵经，也像方丈打坐，非亲眼目睹不足以形容那虔诚的神态。

3  出征

“挥师马鞍山，獐子扛上肩。来，一起干一个！”诗人大熊邀请大家喝酒，顺带出一句诗一般的祝愿。

“蹄子有四个，三个我不管。”星球开玩笑似的附和着。

“皮子归老大，麝香得给我。”表面上闷闷的老妖好像是说的心里话，他早就说过想弄点儿麝香做药引子。

“昨天田寡妇说看见三只麂子过山，我看你们今天麂子还是有希望。”青馨端来了最后一个菜，顺便插话说：“不管獐子麂子毛狗子，野生动物保护法是最大的事。”

这些闲扯蛋声音还文绉绉的，大胡子知道，这说明方案讨论已近尾声，伙计们已经没有正事说了。自己点上一支烟，又给兄弟们敬上一支烟以后，慢吞吞但很干脆利落地说：

“本次行动主攻阵地是马鞍山，大家分兵把守，各自的值守方位和要求不变。鹤飞缺席，我去替补，和寻风一起走西面。老妖枪法好，一人去垭口坐径，鹤飞三点钟会来协助。提醒一下老妖，田寡妇长得再好看，你也别老盯着她家看，要找好隐蔽点，注意安全，要死盯径口，不得有闪失。现在吉时已到，把酒斟满，即刻出征！”

伙计们左手握着牛角号，右手端着棕色的土陶碗，大步来到院坝里，站在大胡子面前。

大胡子安排青馨给伙计们满酌酒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徐徐地吐出来以后，高声说道：

“本次行动是政府安排的，昨晚刘青镇长电话强调：专攻野猪，不准乱来。我家青馨说得对，要注意保护野生动物，别干违法的事情。獐子麂子一律放过，大小野猪，一律围剿。弟兄们听明白没有？”

“胡子赶山，法力无边！胡子赶山，法力无边！胡子赶山，法力无边！出征！”洪亮的呼号声响起，汉子们仰天饮尽出征酒。

清脆的摔碗声，高亢的号角声，赶山狗的厉叫声，还有附近凑热闹的犬吠声，响彻山脚，飘向山巅。

4  较量

马鞍山突然静得出奇。

南边已被大熊控制。北边的星球已入纵深。西边的大胡子和寻风，紧紧吆喝着阿灰和阿黄一路向东。老妖驻守的东边就是田家垭口，他的任务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经过西南北三面围赶，田家垭口就成了猎物的唯一通道，这个蹲守过山通道的岗位叫坐径。

山里没有动静，老妖把目光转向了田寡妇家。远远望见田寡妇正在地里拔萝卜，红色羽绒服挺显眼。

田寡妇的耳朵有点儿背，听力偶尔断网没有信号，其美貌和人品在庄上是出了名的。

自从莲儿因为难产去了以后，老妖已经单身几年了。他有事没事总要发个问好的信息给田寡妇，田寡妇有事没事也爱给老妖发个笑脸或者萌图，只是观音菩萨迟迟不作美，一直没有给老妖合适的表白机会。

田寡妇朝着垭口这边望了一下，老妖的心里面像有说不出的感觉。正在他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南边的牛角号响了一短声，是发现目标之外的猎物的提示声，老妖的思绪迅速回归岗位。

“大熊报告：发现麂子踪迹，请求指示。”

“放过。专攻野猪。”大胡子在胡子赶山群回复。

“星球报告：锦鸡一只，双翅及尾羽被冰雪凌住，是活的但动弹不得。紧急请求指示！”

“放生。再有这样的情况不用请示。”估计大胡子的意思是，请示了就必须放生，不请示就自己处理。穿过一片密林，星球在田坎边堵上了一个兔子窝，逮住了两只兔子，一只被阿黑咬伤了腿。

“嘟——”“嘟-”“嘟——”长短长的号角声，低沉又浑厚。西边的大胡子发出来的。

群里也出现大胡子的语音：

“大伙儿注意！发现新鲜的油竹根被啃啄痕迹，判断是野猪，可能不止一头。阿灰已经跟踪追击。南北两边迅速向我靠拢，发现目标直驱田家垭口。老妖注意，安全第一。鹤飞注意，火速到岗，增援老妖。”

稳重的老妖，十分明白一猪二熊三老虎的道理。他再次察看了路径，检查了射击台，目光牢牢地盯住过山的路口。并且迅速给田寡妇发了一条信息，要她当心野猪的攻击。

路口树枝上的雪花，被一阵冷风吹得往下落，老妖心里紧了一下。作为资深的赶山人，老妖自然知道，坐径是开不得玩笑的。就在这时，分别从北西南三个方向传过来三长声“嘟——”，说明北西南三方已经汇合，离垭口不足一里地了，预示着猎物很快就会出现。

“鹤飞，快来！”老妖在群里发了一句语音，然后架起火铳，瞄准径口。

“老妖别着急，五分钟就到了。”鹤飞正背着火铳，跑步赶往垭口。

赶山狗的狂叫声越来越近，牛角号越来越密，山路边的树丛开始剧烈摇动。低沉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一头巨大的野猪窜出树丛……

“打还是不打？”就在老妖迟疑之际，后面又跟着窜出来了一头野猪，同样很大。老妖瞬间决定：鹤飞没到，没有帮手的情况下，只能打后面这头，否则它会攻击自己。

老妖不愧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枪响猪倒地。前面那头听到枪声，本能地改变了方向，朝着田寡妇家狂奔而去。

“不好，田寡妇有危险！”千钧一发，来不及多想。只见老妖飞步起身，一边填充火铳，一边追赶那逃窜的野猪，他不能让它伤害她。

野猪离田寡妇越来越近，老妖离野猪越来越近。突然“砰”的一声响，那头野猪倒下了。原来，鹤飞赶到垭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气喘吁吁的他当机立断，端起火铳就开火，才解了这个燃眉之急。

“干得漂亮！”大胡子他们都已赶到垭口。热烈的鼓掌声和呐喊声在山中回荡。

田寡妇没带手机出门，对老妖的提醒一点不知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野猪离她已经不足十米。她正想躲避，却见猪倒下了，觉得好奇怪，就想过去看看究竟。

那头野猪突然抬起了头，还试图站起来。“不要过去，猪还没死！”寻风大喊了一声，田寡妇哪里听得见喊声。这时只见一个黑影，朝着田寡妇飞奔而去。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老妖，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

田寡妇接近了野猪，老妖也接近了野猪。野猪张开大口，用前脚跳起来扑向田寡妇，老妖一个大跨栏姿势飞起来撞向野猪。野猪的头偏离方向倒地，没有咬着田寡妇，却压着了田寡妇的右腿。

千钧一发，老妖没有迟疑，顺手将一块大石头塞进了野猪张开的大嘴，用手顶住不放。野猪咬住石头，误以为是咬着了老妖的身体，死死咬住不松劲，眼看老妖体力难敌野猪，幸亏他那只小狼狗和刀哥的阿黄略通人性，它俩紧紧地咬住野猪的后腿往后拖着不放。

说时迟那时快，寻风闪电般拔出公子刀，纵步飞上野猪背，手起刀落，一刀封喉。随着一股红色液体的冲天射出，野猪像泄气的皮球，乖乖趴下了。

5  归家

田寡妇右腿肌肉拉伤，镇医说没有大碍，最多有三天时间行走不便。刘青镇长打来电话，询问了情况，表扬了大胡子他们智斗野猪，保护群众的行为，还说明天就安排医护人员来注射疫苗，要求把伤者护理好。大胡子单独和老妖交谈了几句，又和田寡妇单独交流了一会，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征求他们的想法。

根据大胡子的意见，晚餐就地安排在田寡妇家，一是因为两头猪需要解刨，化整为零以后才好运走。二是因为田寡妇有伤，“胡子赶山”不能一走了之。

田寡妇的屋子不大，十分干净利索。此时屋子里其乐融融，好不热闹。该做饭的做饭，该宰猪的宰猪，各执其事，都不闲着。

大熊、寻风都是庖丁级的师傅，硕大的两头野猪被解剖得很彻底，杂碎和骨头扔给了赶山狗们。净肉安放在堂屋的簸箕里面，足足320斤。

星球在厨房里喊开饭。火炉上，红烧野兔肉香气四溢。大胡子正在纳闷，青馨从厨房端上来一个大锅架到火炉上，嘴里还喊着：

“干煸黄焖野山鸡，喝酒提劲数第一！”

“大胡子你别看我了。这红烧野兔它不香吗？这山鸡喝酒它不提劲吗？大家说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星球用勺子抄了一下山鸡锅，接着说个不停了：

“事情是这样的：野鸡双翅和尾羽受伤严重，放生也是冻死。因为你说这样的事情不用请示了，所以逮到两只兔子就没有请示你，因为被阿黑咬伤，也不宜放生。我们一没有动枪，二没有动刀，捡来的吃了也违法？因为我只会宰不会做，就擅自作主把青馨姐接来了。再说，田妹子受伤了不是需要一个女人陪护么？”

听到这里，大胡子开笑脸了：“哈哈。几个理由还挺充分。不予追究，不予鼓励。不宜宣传，下不为例。”他举起酒杯说：“这次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收获了两头野猪，还有意外收获，弟兄们都有功劳。干了这一个！”

在一片欢呼声中，酒杯又被酌满。大胡子乘势又说：

“田家妹子受伤与我们有直接关系，照顾她的任务就交给老妖。从今天晚上开始，老妖就住在这里。妹子不恢复，老妖不离开。大家说好不好？同意就干了第二个！”

话音刚落就迎来一片掌声。大胡子接着再说：“这第三杯酒怎么喝？我提议，为英雄救美奖得主老妖、见义勇为奖得主寻风、执行命令奖得主大熊、当机立断奖得主鹤飞、巧立名目奖得主星球而干杯！”

“酒是喝了，但我提个意见。”星球说：“鹤飞迟到好几分钟，打无准备之仗，还没有把野猪打死，酿成隐患，怎么能得当机立断奖呢？最多能得一个抛妻赶山奖，哈哈哈！”

“对呀，鹤飞该罚！”

“罚一杯！”

“罚一杯！”

大胡子说：“当机立断是有的，如果他不开枪，让健壮的野猪攻击人，后果不敢想象。迟到该罚，抛妻赶山是该罚还是该奖呢？”

寻风说话了：“好办得很，抛妻，罚一杯，赶山，奖一杯。加上迟到罚一杯，共三杯。鹤飞应有的，给他满上！大家同意不？”

同意！同意！同意!

鹤飞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说：“罚酒奖酒我都喝了。如果醉了，拜托大家去给我刚相中的媳妇说一声哈！她叫小猫，是寻风的堂妹。没喝之前，我得多说一句：星球那个巧立名目，到底是该奖还是该罚，不明不白。大家要帮他理清一下，不然他会沾沾自喜。是不是？”

鹤飞一口气将三杯酒拿下。借着酒兴，对巧立名目的奖和罚问题穷追不舍，大家不时附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扯个不停，闹个不止，好不尽兴。

青馨给大胡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时间不早了。大胡子打断大家的兴致说：“我早上许的愿是，打到一头大野猪，把肉分给10个贫困户。看来可以实现愿望。大家的呢，就不用说了，相互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老妖，许的愿是抱得美人归。是不是？”

老妖嘿嘿笑，再无下文，表示默认。

大胡子接着说：“我们这里七个人见者有份，每人20斤野猪肉。其余的明天分给贫困户，行不行？”

大家都说行，青馨说不行。她说：

“你们六个人，就我一个家属得到肉，不行。要么我不要，要么就每家20斤，老妖和田妹子算一家，鹤飞也有了刚相中的小猫。六家刚好120斤，剩余200斤分给贫困户。”

月亮升起老高老高了。一群牵着赶山狗的汉子，肩上木棍的一头搭着20斤野猪肉。偏偏傻傻，歪歪扭扭，走不好路却唱得好山歌：

大王叫我来巡山，

两个野猪玩一天。

大半分给困难户，

还剩一点扛在肩……

微白的月光下，山歌从田家垭口飘向山里，飘向远方。

本故事人名虚构，请勿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