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婕妤: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犹记,初遇汉成帝时,他一身明黄衣裳,睥睨天下。而她,芳华之际,黛眉如远山,两重心字罗衣。却奈何世情生落,悠悠如水,又何必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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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婕妤出生于功勋之家,幼敏慧,工辞赋,容色极佳。班固、班超、班昭兄妹三人便是其宗族,按辈分来应唤班婕妤一声祖姑。
想当年,她新入宫时,不知受了多少艳羡的目光。生得端庄妍丽,极富才华,又是名门之后,飞上枝头不过拈手即来。汉成帝初见她,便封为少使,眼中极眷恋的,让她入宫萧疏的心思减了一半。后成帝惜她才色,再次封以婕妤之位。
那日,汉成帝觉一人乘辇孤寂了些,便命宫人造了两人并乘的金辇。当他在金辇之上,缓缓向她伸出手,她却拒绝道:“我听闻但凡明君都是名臣在侧,女子伴身的大多末代君王。”这个女子,最盼望的是心中良人成为一代英雄。她时时刻刻秉持着贤德,像一轮月亮,照着成帝前方的路。
殊不知,汉成帝只是汉成帝,他学不了齐宣王,将那有德无容的无盐封为王后。更不是楚庄王,对一心辅弼的樊姬从一而终。他只是个普通男子,素淡清雅的厌了,便顺利成章爱上妖冶女子,那缠绵如蛇的身体同馥郁浓华的香气,迷了他的眼,再不复当初闲敲棋子的温雅君子。
殿内总少不了爱嚼舌根的宫女,她们日日争论着的,是那对备受恩宠的姐妹。她们都说,姐姐赵飞燕极轻盈的,可掌上起舞,汉成帝宠到骨子里。她们又说,姐姐再受宠,都不及妹妹合德,那肌肤胜雪、柔滑白嫩,成帝可经常偷窥,为此姐姐飞燕吃了不少醋。流言蜚语,此起彼伏,真伪莫辨,却非空穴来风。
谣言甚嚣尘上。终于,许皇后忍耐不住了,却想了个不高明的法子,请人来宫里设坛,一边诅咒着俩姐妹,一边祈祷着国运昌盛。那赵氏姐妹岂是良善之人,揪着机会向成帝进谗言,说许皇后私下诅咒皇帝。成帝自是信了,不分青红皂白,一纸书将许皇后废除,迁居昭台宫。
赵氏姐妹见皇后倒台,亦起了心思,继续将矛头指向班婕妤。汉成帝也是色迷心窍,信了姐妹的话,生生地叫了班婕妤来,欲施以惩戒。那日,她脊背挺立,直直站在大殿中央,望着昔日君临天下的男子,那个在龙辇中向自己伸手的男子,竟浑了双眼,几句话便将往日尽数推翻。甚则,他失了方寸,这天下翻覆只在一念之间,如何能够不痛心?
班婕妤笑听着无稽之罪,只淡淡道:“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有听信谗思之理;倘若鬼神无知,则谗温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为,也不屑为。”
她说,富贵荣辱皆有命定,祈祷尚求不得,遑论作恶?鬼神有知,自有分晓。这种事,非但不敢做,而且不屑做。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倒让那成帝见了绌。他望着班婕妤,忆起过往种种,非但没有怪罪,反加以赏赐。
如是此番,赵氏姐妹自然对班婕妤更加愤恨。泄愤般的,自从许皇后被废后,她们愈加肆无忌惮,宫中妃子被害者不计其数。而成帝呢?自然一如往日,飞燕掌上舞,合德池中浴。他甚至说,若有一日与世长辞,定要死在合德的温柔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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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说,又有一名妃子的孩子夭折,极离奇的。说是离奇,谁下的毒手,没有人敢追究。忽然她记起来,自己也曾生养过一个孩子,眉目像极了初遇的成帝,笑起来暖过春阳,那时他陪在身侧,直说孩儿长大后定如娘一般聪慧。只是后来,孩子褔薄夭折。
她听宫女说,曾有一名嫔妃怀了龙子,成帝极高兴的。而赵氏姐妹善妒,将成帝生生扯到新降生的孩子面前,使尽浑身解数,定要成帝给一个说法。而成帝呢?在飞燕的纠缠中,终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此等凉薄!他甚至没有想一想被宠幸的嫔妃,十月怀胎,为了躲开赵氏姐妹的暗算费尽周折,终于盼来深宫最后一点希望。而最后,竟是自己的丈夫,为了讨另一个女子欢心,将自己的孩子变成一滩没有温度的血肉。那个妃子,在这深深的宫墙之中,该如何才能不怨恨?如何才能笑着活下去?
这些答案,我都不知道。翻遍相关资料,只知道那个嫔妃姓许,再无其它。长问深宫多少事,唯有半夜子规啼。那些古往今来的帝皇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是将佳人一一负尽。
班婕妤深知旧日恩情不复,若像许皇后般,只会惹人厌弃。于是,她一纸文献给成帝,自言退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那成帝也无挽留之意,允了下去。宫殿外,赵氏姐妹暗喜,最后一个对手也失去了威胁。
自班婕妤退居长信宫,每日但早起扫阶,对着日复一日枯白的墙壁,青丝渐渐染了霜色。日出之时,她总想着成帝微笑的模样,一点一点落入眼瞳。她也曾备受恩宠,也得过他绞尽脑汁的逗趣,也被他夸赞过貌比西子。如今,俱已成烟。
她坐在空旷的宫殿,风扫进来,带着晚秋的寒凉。远处传来丝竹的喧哗,热闹得紧,将整个宫墙上空涂抹成鲜亮的红色。她淡淡问着:“宫中有何大事?”那宫女神色犹疑,垂首低声道:“是新皇后的册封大典。”
那赵飞燕,机关算尽,终是成了皇后。妹妹赵合德,亦被册封为昭仪。许多人都说,成帝被那姐妹灌了迷汤,朝政不理,一心扑在牡丹花下。她又能如何?纵以死进谏,不过落一个白眼,一番讥笑,于事无补。
长信宫中,班婕妤感恩情中绝,借秋扇以自怜,写了《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妾心犹似蒲苇,君心早不复磐石。人们常说,以才事君者久,想来也不过局限之语。有时多羡慕那章台女子,可以泼辣辣说出:“遍花街请到娼家女,哪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哪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哪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这模样,一生亦是不会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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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果真汉成帝一语成谶,死在了赵合德的温柔乡中。不久,赵氏姐妹往日恶行败露,王太后站出来清肃,将他们贬为平民,更遣发他们去看守成帝陵寝。赵氏姐妹一落千丈,不堪忍受惩戒,终于北宫相继自杀。
一切,似乎恢复太平,善恶都有了结局。而班婕妤,却在这时候站出来,自愿去看守成帝陵寝。想那王太后一直对她拂照有加,若长居深宫,晚年定无风无浪。这个连赵氏姐妹都不愿接受的惩罚,她义无反顾,自荐前往。
她知道,那阴暗潮湿的陵寝,葬着的,是自己曾经的恋人。陵寝之中,没有赵氏姐妹,没有雨雨风风,只有他们二人。在更深露重的日子,她再次将他记起,想他当初是怎样缓缓走来,白玉栏杆映了一身洁净无瑕。想他是怎样舍却帝王之尊,于金辇之中,伸出那双熟悉的手。那双有着薄茧的手,是如何在黑夜里紧紧交扣。
再不提往日,只忆当初。第二年,班婕妤在阴冷的陵寝,与世长辞。这红尘一路,我与你,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