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短篇小说)
面子
自打那天的事儿后,老侯看什么都有点儿扭曲,时间模糊,空间在他眼里也变形了,为什么就变了,老侯自己都不知道。他耳朵还变得特别好使了,什么声音都能听见。还能看见鬼,就在走廊上,有时候在电梯口,有时候消防通道。老侯原先喜欢中午休息时打扑克,下班喝酒,单位的各种活动都少不了他。那天以后就不一样了,人家叫他下班喝酒,老侯呲牙笑,酒局开了找老侯找不着,这才明白老侯没来。老侯还有一年退休了,退休前的人都有点儿古怪,大家没当成回事儿。最先发现老侯不对的是家里人,大家闷头吃饭,老侯一句:“喂,你是谁,站哪儿偷听什么?”老侯目视前方,表情倏然,他自己好像还有点儿害怕。更害怕的是大家,大家就是老侯的老婆和儿子。
老侯老婆脸色煞白,去看老侯目视的那个人,那儿就是扇窗户,什么也没有。这是五楼,窗户外头也不可能站着人。儿子过去打开窗户,说道:“滚蛋,你看什么?”说完把窗户关上,回来坐下说:“吃吧,走了。”老侯老婆头发都炸了。老侯说:“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过去没注意。”老侯老婆傻在那儿。儿子给母亲递眼光,叫她吃饭。饭后老侯去卧室了。儿子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脸惊悚,小声说:“妈,我爸精神出问题了!”娘俩密谋这事儿,密谋来密谋去,最后落在那天的事儿上了。那天是单位分房张贴二榜的日子。
现在都是商品房,单位用土地换到了集资建房的权利。房子就是下金蛋的母鸡,有点心眼的人都趋之若鹜。老侯分的房子最大,位置最好,十八楼一单元大套三。一榜诏告,二榜调整,大多不会调整,三榜定局。那天是看第二榜。阳光灿烂,老侯的世界阴天了。二榜的楷书字体变成了臭豆腐,老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榜看:他的十八楼大套三成了十九楼二单元,这也是套三,要小一个多平方。老侯那天的表情像把江山丢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老侯质问分房小组,凭什么他的房子给调剂走了?组长和老侯到墙角密谈:老侯的房子调剂给新来的书记了。墙上的挂历有只兔子在灿烂的阳光下吃草,老侯看着兔子。
明年退休,要不是这个原因,老侯握握组长的手就走了。老侯后来也走了,在走廊上来回走了数趟。后来他进了新书记的办公室,把不满都说了。初来乍到,书记也不想一来闹出这事儿来,把分房小组长叫来了,叫马上把房子调过来。小组长笑。书记说:“调过来,马上办。”下午调过来了。老侯不吃不喝不玩就是从这天开始的。那天老侯回家喝了酒,和老婆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干了一辈子,马上退了,谁的面子我都不给。”
半夜老婆起来,看见老侯坐在床上发呆。老婆一起来,老侯说:“有动静。”老婆耸耳朵听没听见,趿拉上鞋到外间看看,都好好地,回来说:“睡吧,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来老侯整晚不睡觉,眼睛直直地,看天花板,或者什么也没看,就是直直地。确认是这事儿,老侯老婆茫然无措了,说:“儿子,怎么办啊?”儿子按常理判断没准为房子的事儿单位给他爸穿小鞋了。老婆了解了一圈,好像没这事儿。双休日老侯说:“我二大爷要来。”老侯老婆吓得一忽悠。老侯二大爷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老婆还没说话,老侯自己说话了:“我们的队伍是革命的队伍,是为人民服务的队伍…”老侯当年背诵语录第一,选进机关做宣传工作。
老侯老婆托关系请了朋友的朋友来家里看老侯,他是精神卫生医院的专家。老侯不说话,在角落待着。知道老侯遇到的事儿,大夫给了两个建议,一个是马上住院,越早用药效果越好,再一个是请老侯自认为得罪的人来家里看他,吃饭喝酒,成为哥们儿。老侯老婆和儿子说了,儿子愕然,住院不行,他计划年底房子下来转年五一结婚,老侯一住院,神经病的名声就传开了。老侯老婆说:“这是生病,谁能不生病?”老侯老婆嗤了声,是种讥笑。小侯说:“妈,你想过没有,要是翠羽家怀疑咱们家有精神病史呢?”老侯老婆一听,知道这是要命的事儿,说:“可书记肯定不会来咱们家和你爸喝酒啊?”
儿子是有谋略之人,说开治疗精神病的药,给老侯偷偷吃,掺和在饭里、水里。儿子说:“先叫我爸休公假吧。”这事儿刚落实完,新麻烦又来了,小侯的女朋友翠羽培训结束,要回来了。她要看见老侯现在的样儿一定起疑。老侯老婆说:“那怎么办啊?”儿子的意思是送老侯去疗养,疗养是有脸面的事儿,其实儿子已经托同学联系好了,花钱就行。老侯对于疗养是警觉的,说:“疗养,去哪儿疗养?”儿子说:“没事儿,先去,你要不喜欢就回来。”
疗养院在郊区的山凹出,有河有溪水,老侯喜欢了,说:“给我买套钓鱼的家什儿。…”儿子给买了,老婆陪老侯住。翠羽回来,知道两位老人疗养去了,说:“我爸妈想给咱们俩订婚呢。”小侯说不急,等房子分下来,房本也写上你的名字在订婚也行。翠羽听了特别高兴,早先当玩笑说这个事儿时小侯是推诿的,理由这是他父亲的房子,等等再说。翠羽说:“叔叔和阿姨同意了?”小侯目光躲闪,说:“我同意就行,你放心吧。”过了些天老侯老婆赶回来和翠羽一起吃饭,小侯问了爸的状态。老侯也看不出特别好来,钓鱼时最初挺高兴的,后来还是沉默寡言,眼睛到处瞅,总给人感觉他看见了什么,问他又不吱声。
小侯说了房子的事儿,小侯妈错愕,说:“这可不妥,你爸为房子都这样了,万一你俩有点儿什么,可怎么好?”小侯笑,他比他爸妈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侯的意思叫妈先允了,到时候就说单位办房产证难办,结了婚再说。翠羽来吃饭的时候不是特别高兴,小侯问她,她说来那个了,不是很舒服。小侯妈给她泡了红糖水。下午小侯妈去山里疗养院了。翠羽这时候问了小侯,她听说小侯爸的事儿了。翠羽说:“爸到底怎么了?”小侯是决定要隐瞒这事儿的,这像个梦魇,他一想到翠羽怀疑他们家有精神病遗传就受不了。翠羽和她妈商量过,要是小侯不实话实说,那他家里准有问题,没准是遗传,要这样他俩就不能在一起。小侯没说他爸精神病的问题,翠羽忽然觉得很龌龊,借故走了。小侯回来,坐在沙发上,快成老侯了,怀疑是不是翠羽知道什么了。自此走了,翠羽再没联系他,小侯心里发毛,打电话说:“翠羽,你们家想哪天订婚,我跟我父亲说一声,叫他们回来。”翠羽没回答,反而说:“对了,叔叔住那家医院啊?”医院这个词儿叫小侯心惊,说不是医院,是疗养院,顺口把疗养院的名字说了。晚上睡觉时小侯觉得不对了,越想越不踏实,半夜老停见屋里有人走道。他起来看了两次,又检查了门窗。检查门窗时他被看见的一幕吓着了,他家五楼的外窗台上有只黑猫,黑猫怎么会在外传台上啊?小侯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敢开窗户,回到床上又琢磨黑猫。早上一起来就去看黑猫,窗台上竟然什么也没有。
这天翠羽终于和他实话实说了。小侯猜的一点儿也没错,翠羽妈的一个同学和老侯一个单位,之前还托她打听过老侯和小侯这家人。同学最初说老侯家是挺好的一家人,老侯出现状态,同学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翠羽家。到了这会儿小侯在辩解没有说服力了。小侯说:“那你是不要和我来往了?”翠羽说小侯挺好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无法接受有一天小侯像他爸那样。她说完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街上有石头凳子,小侯在凳子上坐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他的肉体好像没感知了,是他的魂儿回的家。晚上妈妈打电话,就是问好,吃了什么,天冷了加衣服什么的。还有就是给老侯开了病假条,抽空叫小侯送过去给单位。要是简短说两句,小侯就不说翠羽的事儿了,话说多了,翠羽的事儿脱口了。小侯妈惊愕不已,说:“宝贝,你别担心,实在不行,咱们也不怕,再找。…”和翠羽分了,每天回来后,小侯再没事儿了,吃饭也不想吃,打开他爸的啤酒喝。小侯的酒量有限,一瓶啤酒喝完就醉睡了。什么时候醒的小侯不知道,看见她妈的背影一闪乎不见了。小侯懵懂了下,闭上眼,想起那只窗台上的黑猫来,他下床去看那只猫,它果真在窗台上,黑的像个幽灵。小侯脸通红,打开窗户,准被把猫扔下楼底去。可窗户一响,猫就没有了。小侯心跳了半天,才回去睡觉。
疗养院不能老住下去,住了一个半月老侯回家了。老侯变化不大,还是木僵的表情,不说话。没有了翠羽,到省去了很多担心,一家人就这么过日子。新房拿钥匙那天小侯和妈一起去的,那了钥匙周六那天他们去看房子。娘俩穿好衣服要出门了,老侯突然说:“我也要去。”三个人一起去了。小侯学了驾照,买了辆好几手的宝来练车用。本来翠羽家陪嫁一辆车,这辆再卖掉。小侯想起这些事儿来,心情特别不好,闷声开车。又想到新房,翠羽没了,新房的意义也没了。看着街上走过的一对对的人,小侯说不出什么滋味。出了电梯发生了件谁也想不到的事儿,书记一家也来看房子,他们家也是一个儿子,不过他们家是四个人,有个女孩。要是翠羽还在,他们两家就一样。他们按说不该碰到。书记家在十九楼看完房子,从窜廊走过来了,想看看给老侯要走的房子,这就碰上了。这种碰面两家应该都不喜欢,好像也没办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书记还是先开了口,说:“老侯,来看房子啊。”老侯身子缩了一圈儿。老侯老婆说:“嗳,来看房子。”除了老侯和书记,其实别人不知道对方是谁。小侯妈开了门,老侯和小侯等在一边儿。书记一家等电梯上来,本来没什么事儿,大家各忙个的,却突然发生了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老侯返身跑过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说:“书记对不起,我知道您怪我。…”他不光说,还磕头。书记家,老侯家,都被这场面吓着了。老侯老婆和小侯跑过来,惊慌失措地拉老侯。老侯说:“干什么,书记还没原谅我!”电梯到了,处在书记的位置,人家没法接受这样的事情,进到电梯里,书记说:“你们快把他扶进去吧。老侯快去屋里吧。”电梯门合上,下去了。
老侯跪在地上,嘟嘟囔囔,说书记没有原谅他,哭起来,样子可怜至极。突然老侯站起来,往屋里跑,打开窗户。他八成还要对下去的书记喊话,老侯老婆疲惫地不想做什么了。她想叫他喊去,那么高的楼层,没人听得见。高高兴兴来看房子,知道是这样,就不来看了。老侯不是要喊话,他是想跳下去再求书记。小侯看见老侯拉开窗户,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夜里那只猫,上去就把老侯揪住了,老侯的一条腿这时已经抬到窗台上了。小侯用劲儿很大,和老侯一起倒在地上。这次事儿后,老侯的精神病越发厉害了,送到专科医院去了。在医院里要吃很多药,白天小侯妈去医院看老侯,陪他一上午,下午回去休息。三个月一个疗程,老侯出来了,不吵不闹了,眼神直直地,一看精神就不好了。转过年老侯老婆去单位帮老侯办理了退休。小侯上班下班,回到家说不上几句话,吃过饭去自己屋里,再也不出来。新房子空着,没去住。晚上时小侯还是会听见猫叫声,不过他在没有看见窗台上的那只黑猫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