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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为什么需要文学

2019-01-29  本文已影响104人  周卫英
蒋勋:为什么需要文学

你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若能够疏离,就能产生文学。但通常我们无法疏离,我们很容易投射,很容易陶醉,很容易一厢情愿,所以会看到很多的“假象”,也就是《金刚经》里面讲的,我们一直在观看假象,观看一些梦幻泡影。

许多我们自以为了解的事物都可能是假象。譬如说“父亲”,他可能就是一种假设,什么叫做父亲?要如何去定义?是血缘还是基因,或是一种角色?父亲同时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符合我们的假设?这些问题很复杂,往往超过我们的理解。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母亲节,就要写一篇作文歌颂母爱。这些文章,现在读起来觉得很空洞。

我猜想,如果班上有一个人是被母亲虐待的(我们的确在新闻事件里看到亲生母亲虐待子女),他会在作文里写出事实或者依旧歌颂母爱吗?

他极有可能会用“假象”取代“真相”,因为我们对于假象已经习以为常。

当我们破除一些对于人生的假设,有了悟性的看破时,就可以不带成见地去看一切事物,这才是文学的开始。

如果心存假设,例如丈夫看到妻子把包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开始唠叨:“你怎么买那么多东西,怎么放得这么乱?”文学恐怕无处着眼了。

所以我说文学是一种疏离,保持旁观者的冷静,去观看一切与你有关或无关的事。

但并不容易,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假象比真相更真实。

小时候我常听到母亲说,台湾的水果难吃死了,西安那个水果多大多甜。等我真正到西安,买了西安的水果,那滋味比台湾的水果差太多了。

我的母亲在台湾居住了几十年,但因为乡愁,让她把故乡的水果幻想成不可替代的,最后假象就变成了真相。

我常在想,要不要告诉母亲,西安的水果其实很差很差昵?

这就是一个文学家要面临的问题,他在文学与人性之间游离,好像有点残酷,但绝对不是冷酷,他是在极热和极冷之间。

我常引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形容:“假作真时真亦假”。把假变成真,是一种文学,把真变成假,也是一种文学——就是在游离,不属于任何一者。

《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最伟大的一部小说,因为作者很清楚地游离在真与假之间。

有的时候他就是贾宝玉,有时候他不是,有时候他比别人更残酷地看待贾宝玉这个角色。他是在游离,所以成就最了不起的文学。

那么文学的终极关怀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就是人生真相与假象反复地呈现。

文学和哲学不一样,哲学是寻找真相,可以一路残酷下去,可是文学常常会有不忍,它不忍时就会“假作真”,它残酷时就会“真亦假”,然后让人恍然大悟。

我母亲因为离开家乡太久,所以把情感寄托在家乡的水果上。她常说西安的石榴多好多好,她说的不是石榴,是她失去的青春岁月,是她再也见不到的母亲与故乡。

所以石榴的象征意境越来越大,越来越甜,越来越不可替代;而她每一次在异乡吃到的水果,都变成憎恨的对象。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颗不可替代的石榴吧。我常常问自己:身上背负的石榴是什么?我也会害怕,当幻想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大时,有一天我就没有办法面对真相了。

小学的作文课上常常会写母亲、写父亲,我常会想,这个题目是不是太难了?最深的感情最不容易提笔。

朱自清写《背影》的时候,也是在他自己已经非常成熟的状态,所以可以处理亲情中很多复杂的、纠缠的东西。

人生就像是一本永远阅读不完的书,每一次觉得懂了,又会出现一个新的、不懂的东西。

我相信今天孩子要写父亲、写母亲,或是妻子写丈夫、丈夫写妻子,都非常困难,因为里面纠缠着太多太深的人性。

我常觉得读《金刚经》是为了帮助我去看另一部人生的《金刚经》,也就是人生的本相。

我会开始去想,为什么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话在大学的时候以为读懂了,其实是假的。

今天当你真正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消失不见,那种梦幻性、泡影性才显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句话才发生意义。

就像今天我也会回想起在巴黎那一段岁月,二十几岁的我,像黄金一样灿烂。

但实际上,我在那里的日子也可能是忧郁的,或者艰难的,那个“灿烂”的印象很可能是假象。

然而,二十几岁的青春,本来就该用一生去幻想、去累积,这里面就会产生微妙的文学。

又近又远,又真又假,又拥抱又推拒,这种对于青春的双重态度,是非常文学性的。

我一直提到文学和哲学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哲学会帮助文学,因为哲学有一个责任,要为真相做最后的检查,在真与假之间做了很多探讨,所以有哲学的文学是很好的文学。

《红楼梦》就是一个例子,它里面有很强的哲学性,譬如说探讨佛教的部分,也有老庄思想、儒家思想。

虽然有很强的哲学性,但它毕竟不是哲学,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读《红楼梦》,关心的不是哲学。

当然哲学里面也可能有文学,譬如《庄子》用了很多文学的手法,但他基本上还是直接面对真相。即使用了寓言,还是在指涉真相,他关心的是最后的答案。

这个答案会对你之后的行为产生影响,譬如读完佛经以后,你的生命还是贪婪、执着,那就不是哲学的目的了。

禅宗最后为什么会出来?就是觉得人们读佛经教义却不能落实在行为中,所以它才会以当头棒喝的方式,提醒人们回到自己的生命里,管好脚跟下的大石,可能比读几部佛经还要重要。这里面就是哲学。

哲学是答案,是行为,是人的完成。文学不是,我甚至觉得文学有一点点纵容,它允许假象的存在。

所以你读《红楼梦》,觉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贾宝玉最后出家了吗?我觉得不是重点,后面是高鹗补的,事实上贾宝主一直在出家跟非出家中游离。

如果这部书的目的是要说人生繁华都是虚幻,最后贾宝玉出家,绝对不是文学了。

这部作品之所以迷人,之所以被当做文学,是作者巨细靡遗地描写当时吃什么菜,衣服多么美丽,王熙凤出场时多么的风华绝代……绝对没有看空,如果看空,哪里会出现这样的描述?

如果曹雪芹是一个哲学家,他写出来的东西会很少、很简单,他只要点醒你:繁华就是空幻。

可是他不是哲学家,他是一个文学家,所以他用了这么多的方法去经营他的记忆,而且我相信事实经过记忆以后变得更美了。

贾宝玉因为曾经过着繁华的日子,以致抄家衰落之后,逝去的繁华变成了我母亲幻想中的石榴,特别甜,特别美。

《红楼梦》其实是有一种“耽溺”,耽溺在假象中,却又会突然醒来,告诉自己说:那是假的,那都是空的。

这就是我说的游离,在“假作真”、“真亦假”之间徘徊不定。

这么说吧,如果你关心的是结局,是答案,是目的,你就读哲学;但如果你觉得人生的过程可能比答案还要迷人,你就要读文学。

其实哲学家尼采也说过,人生是一座桥梁,重要的不是目的和结局,而是过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

当然,哲学是一种本质关怀,文学里一定会有哲学的成分,大概没有一本文学完全没有哲学的吧!

《水浒传》有《水浒传》的哲学,《三国演义》有《三国演义》的哲学,《西厢记》有《西厢记》的哲学。

每一部书最后都有对于本质的关怀,可是这个本质会被包装在人生的现象里,而不是一个直接的答案,或是口号、教条。

我们读《红楼梦》是不知不觉被“繁华空幻”这个哲学本质影响,就像鲁迅的形容:“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才是文学式的哲学。用一个让你感同身受的场景,经验从繁华到幻灭的种种现象。

把“假作真”与“真亦假”的部分,糅合在一起,才会变成一篇很动人的文章。

所以我相信,一个人在某一个阶段写母爱、父爱会很感人,因为他会写出介于真相与假象之间的创作。

譬如当他在繁忙工作中,无法照顾母亲,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他对母亲有非常多的愧疚,虽然他真的很爱母亲。

这时候他的眷恋与愧疚,让他想把母亲接回奉养又做不到时,他就能好好写一篇文章了,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会是感人的,因为不是全部假,也不是全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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