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隐语《上》
《一》
自然界中植物以绝对的优势占据了半壁河山，这些静穆温和又闲散桀骜的一群，有些开花，姹紫嫣红，填满四季，有些终其一生披一朵绿云，看不出悲喜；有些结果，甜爽酸涩，供人兽享用，有些叶比花娇，深红浅红明橙千锋叠色；有些善于模仿，惟妙惟肖，有些善于攀爬，高耸的山崖于它们也是弹指一挥间，有些善于针砭，有些善于写意，有些热爱自由，随风漫天旅行……
而把种子生生不息传播繁殖下去，才是其真正暗藏不露的心机。
一花一世界，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喜乐、嗜好、以及鲜活的内心，于人这是一个神秘之所在。世人往往以己度量，难免判断差之千里，更别提知晓懂得了。即使这般，也无法阻止前赴后继者孜孜不倦将其移植驯化于自己逼仄狭小的屋宇盆钵里，供眼鼻短暂清欢，却忘记了这是一群习惯席天幕地，与自然无限亲近的灵物，需要给予足够的自由与尊重的。可惜这种强取豪夺，从某种意义上却被赋予了正义。
若论最早的植物记载，《诗经》是绕不过的。我们的先民们在劳动、婚恋、战争、祭祀等等活动中而牵连出的植物种类之丰富令人惊讶。葑、荠、苓、蓷、蓍、菅、苕、莠、薪、苇、萧、艾、薇、蕨、萚、葕、白茅、萱草、扶苏、荷华、红蓼、芍药、夭桃、芄兰、杨柳依依、绿竹猗猗、幡幡瓠叶（葫芦）、采采卷耳、以及染料的荼（茜草），蓝，还有葛、桑、木瓜、榛、黍、柏、棠、梨等等，实在是数也数不过来。每次翻读，这些丝缕茎叶的馥香清气仿佛就要破页而出，从遥远的西周一直路蜿蜒飘溢到了近前，让人忍不住虔诚地靠近，心怀慈悲与挚诚的敬意。
“迟早，我们都会以植物的形式存在，发叶结果，或者兴盛荣衰，合乎情理自然。”
《二》
对于高大阔叶一类的植物，我是偏爱的。它们敦雅厚重，给人以可倚靠的安稳。
“一株青玉案，千叶绿云委”的梧桐在人间最是常见。干直，质轻，华盖翠羽，紫云烂漫。“椅桐梓漆，爰伐琴桑”，“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连制琴引凤这等高雅传奇也与之有关。而诗人们偏爱雨打桐叶的沙沙翠响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一枝枝，一叶叶，空阶滴到明。”这些千古遗珠的名句至今读来口齿生香。与之神似的还有南方的芭蕉。“芭蕉不展丁香结”“碧纱窗外有芭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些灵动的字面美景泛着冷艳的幽芒，光是看到眼睛就已醉了。此外，草本的滴水观音和龟背竹也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妙趣，无论养在花钵还是根植在水中，绿裙袅娜，简真素意。偶尔，写字翻书书的间隙与之对视一眼，仿佛心领神会似的，其实，它们是懂你的！只不过，它们的语言不是流于浮表，需侧耳用心。
当然不是说那些琐碎细腻的花木不好，比如被喻为岁寒三友的松竹梅就为世人所爱。四季清翠的松柏，枝干挺直，高大巍然，皮若盘踞的龙鳞，叶针若烈马银鬃，气息芳香独特。它的泪滴滴珍贵，落地有痕，尝因雪一夜白头。而竹子是雅的，特别惹文人钟爱，那叶，那杆，那节，那秀逸的风姿，那风中细沙样的回响，都是如此的清雅别致。简嫃对竹叶也一个独一的比喻——“凤眼”，细思确实形神兼备！梅自不用多说，枝影横斜，铮铮铁骨，不屑与谁争春，吐芳最寒时。而那孤山上“梅妻鹤子”的林逋却是梅的精魂之所在。世间也独此一例，令多少后人心向往之！
对于爬藤类的植物我是心怀警惕的，昂扬的生命力令它们从来不懂得谦卑与礼让。野马似的，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卷起千堆烈烈烟尘。有些秧蔓上布满细细的锯齿，稍不注意就会被划伤，而这些于它们来讲，则是一出孩童善意的玩笑。
生长于阴暗密林深处的苔米则要谦逊温和的多，若不是脚下打滑，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它们是安静的，小心翼翼的，微若芥子，哪怕是浅浅的微笑也生怕惊扰了谁。“忍苦寒，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在低微处开花、枯荣。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而另一类喜欢思考的孩子——屋顶的瓦松们，则近乎于孤独地与人世飞溅的烟火保持着足够清冷的距离，于古旧的瓦隙屋脊贫寒处艰难度日。它们却又最抵近天空的真实，沉思着，沉默着，偶尔被人间的书册一笔略过……
安妮宝贝说：我不喜欢生命过于圆满的人和事，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的，缺陷才是灵魂的出口。
自然界中太过娇艳馥香的植物如同幻化成人形的美貌树妖蛇精，令人类无由来的恐惧，却又忍不住心存确幸。空山新雨后，一丛丛不打眼的鲜蘑掩映在青草枯木间，而硕大艳丽的菌菇则在光线明亮处，红唇氤氲，它们的美是含有侵略性的，让人心旌动荡，意欲染指。夹竹桃以其清丽的姿容混杂在人类的后院中，睁一双无辜明眸。“玲珑骰子安红豆”，因应了“此物最相思”的名号，红豆有毒又怎样？相思亦就是一种毒么，三秋难捱，度日如年，是催心肝入五脏的。而近代若有一种植物让人类头疼不已，非臭名昭著的罂粟莫属。相爱相杀，无非与填不满的欲望沟壑有关。还有妖冶媚人的曼陀罗，天真无邪的猪笼草等等……唉，尘世处处陷阱，不止人心啊，连植物也藏着重重心机。
在自然界，善恶并非有着绝对的界限，有些昆虫喜欢伪装成枯叶、花朵逃离天敌的追捕。而植物中也有生长成另一番模样的，例如天堂鸟人参果一类，很容易混淆视听。有些植物为求生存，不惜披上一副坚硬的铠甲，象仙人掌球一类。其实，它们最是坚韧敦厚，在水源极度缺乏的沙漠干地，活着亦并非易事，根根利刺则是另一种自我保护。俗世太过险恶，人性经不起考量，兽性虫害更如此。只有那于暗夜悄然绽放的花儿暴露了它们柔软清凉的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