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行驶在天河区

大巴到达天河客运站时，大多数乘客都下车了。司机站起来略微舒展四肢，扫视了下车内，目光最终盘旋在我的位置，“你哋到东站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以表不情愿——若不是得把我们运到东站，他就可以哼着陈百强收工了。

是啊，这些勤劳又口无遮拦的本地司机仿佛可以听一辈子陈百强陈慧娴和谭咏麟，在怀旧深情的旋律中，他们对前方强行抢道的车辆后视镜竖中指、电话约伙伴喝早茶吃宵夜来度过珍贵的调休时间，又或者，以独有的幽默应对啰嗦犹疑或粗鲁刁蛮的乘客……回首整个职业生涯，什么细节会令一个司机最为动容？

正当我思绪漫游八千里，隔壁的女生终于从她漫长的瞌睡中醒过来，她扭头朝我笑：“你也是到东站喔？”是张年轻善意的面孔，我告诉她是的。

“也是珠海过来？”

“嗯。”（我们坐在一趟珠海开往广州的大巴上，不然呢？）

“你是珠海人？”

“算是。”

“算是是指什么？我也是珠海人！”

“小时候搬过来的。真正的珠海本地人不多呢。”

“是啊，真的很少，难怪你普通话没口音。不过我是本地人。哦所以你会讲粤语咯？”

“会的。”

“来广州出差还是玩？”

这时我厌倦了被动作答的局势，便笑着反问她，“你呢？”

“我来出差，参加一个培训。”

我没什么好问，便老实相告我是在广州工作，并非出差或游玩。

“挺好的，我以前也在广州，后来还是想离家近点，就回去了。对了，我给你张名片。玫琳凯，有听过吗？”

“没有。”

“那你平时护肤用什么品牌呢？”

如果说五分钟前我还有一丝丝从这场与陌生人的交流中获得新鲜感的期待——至少听一个或许平淡但是真实的年轻人放弃一线城市的故事——那么“玫琳凯”这三个字就像一桶凉水，完全浇熄了我不多的热情。是的，一些不应该有的偏见令我决定就地失聪，再也不接话茬。

片刻沉默中，我脑海里浮现出对玫琳凯的唯一印象，是悬挂在城中心正佳广场东侧的巨幅广告牌，只有这三个粗陋的大字，常年裸露在天河路与体育东路交叉路口腾起的灰尘里，夜色中那些灯管闪烁的橘红色光芒都显得奄奄一息。

“挺好用的……试试咯，以前很多斑的……现在……来，给你看对比图，”我瞥了眼伸过来的手机屏幕，没说话，只听她继续：“照片是不是很吓人呀，呵呵，不过治痘痘的效果就会好很多啦，因为斑是比较难消的……”

玫琳凯小姐说这些的时候，并未望着我，她继续嗫嚅着背诵一些毫无说服力的案例，声音很轻，似乎也希望这些话语尽快被眼前的黑暗吞掉。

这么羞涩的销售还真是第一次见，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闭眼假寐”策略。她不屈，我亦不挠。

车辆从熟悉的天桥底穿过，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我以前做高尔夫的，做了一年，走的时候工资还低了一千块咧，真是搞笑。”她换了个话题，依然面朝前方，低声自言自语。

“因为反腐吗？”我迅速恢复听力。

“是啊，没得报销，客人都不来啦。老板的球杆卖不出去……”

“你大学学什么专业？”

“跟销售一点关系都无，食品检测，做实验之类。”

若车程够长，我愿意与玫琳凯小姐一路聊下去。下车后我看了她的名片，背面有个烟熏媚眼、鼻梁高挺的西方女人头像，右边印了三个标题——乐施精神、黄金法则和生活优先次序。每个标题下方有一句对应阐述，关于生活优先次序，这位美丽创始人的忠告是：

“信念第一、家庭第二、事业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