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便利店的钟摆把十二点剁成两半时,阿乐的电动车在巷口熄火了。后轮的链条像条病死的蛇,瘫在青石板上,渗出的机油在路灯下泛着铁锈色的光。他蹲下来掰扯链条,指甲缝里嵌着的外卖单油墨蹭在指腹,是今晚第七单麻辣烫的备注:多加麻酱,不要香菜——那个穿丝绸睡裙的女人开门时,香奈儿五号混着空调冷气扑在他脸上,像块冻硬的肥皂。
手机在裤兜震,是站长发来的催单信息,绿色对话框里的感叹号像悬在头顶的手术刀。阿乐数着屏幕上的未接来电,三个来自2103室的客人,备注里写着“孕妇急需”,可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胃袋在翻搅,傍晚在电动车上扒的那口冷饭团,米粒正硌着泛酸的食道,像吞了把碎玻璃。
巷角的垃圾桶在滴水,腐烂的西瓜混着奶茶珍珠,沿着砖缝流成暗红的河。阿乐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暴雨冲垮了村口的土坯房,母亲把他护在怀里,两人躲在漏雨的屋檐下,看浑浊的雨水卷着碎瓦砾从脚边淌过。那时他以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黑夜中翻涌的泥浆,直到今晚,他发现城市的午夜比泥浆更冷——泥浆里还有母亲体温的余温,而这里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比欠条还长。
便利店的玻璃门“叮”地打开,穿灰工装的环卫工老陈拖出一袋垃圾。老人鬓角的白发结着冰碴,塑料手套破了洞,露出的指节比冻僵的胡萝卜还红。“又坏啦?”老陈蹲下来帮他捋链条,指甲缝里嵌着的不是油墨,是经年累月的尘土,“前儿个我看见废品站收旧电动车,你这辆……”话没说完就被阿乐打断:“修修还能跑。”其实他知道,这辆跟了他三年的“小电驴”,电池早就鼓包,刹车线断过三次,就像他磨破的鞋底,补了又补,舍不得扔——毕竟换双新鞋的钱,够给老家的父亲买盒降压药。
手机又震,这次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您尾号XXXX的账户余额12.73元。”阿乐盯着数字,突然想起上个月父亲在电话里说,村医来家里量血压,高压180。老人说这话时,背景音里有老牛的低哞,还有漏风的窗棂被风吹得咣当作响。他把这个月的房租钱转到了父亲的账户,自己窝在城中村的阁楼里,闻着楼下烧烤摊飘来的孜然味入眠。
便利店的暖光映出老陈工装上的补丁,左胸位置绣着“城市美容师”,针脚歪歪扭扭,像道永远长不好的疤。阿乐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都是城市的补丁——送外卖的、扫大街的、在凌晨四点卸菜的,被钉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用破布一样的身体,补上这座城市光鲜外表下的裂缝。
链条终于挂回齿轮,阿乐刚跨上车,天边就滚来闷雷。雨点砸在头盔上,像有人用石子砸玻璃。他想起下午在写字楼送单时,看见落地窗前的白领们举着香槟庆祝签约,水晶杯相碰的声音,和此刻雨点打在电动车雨披上的声音,奇妙地重叠在一起。都是碰撞,前者是玫瑰金的,后者是铁锈色的;前者会在朋友圈凝成九宫格,后者会在他的腰椎上刻下永久的钝痛。
2103室的灯还亮着,孕妇的丈夫开门时脸色铁青,接过外卖盒的手带着力道,塑料餐盒在纸袋里发出委屈的呻吟。“超时五十分钟。”男人的声音像冻硬的钢尺,“知道我老婆怀孕几个月了吗?”阿乐想说路上车坏了,想说雨太大看不见路,想说他在便利店门口蹲了二十分钟修车,但这些话在男人摔门的巨响里,碎成了门外走廊上的积雨。
电梯间的镜子映出他的脸,安全帽边缘滴下的雨水划过颧骨,在下巴凝成水珠。胡茬已经三天没刮,眼皮肿得像泡发的木耳,校服改的工作服前胸印着“极速达”,后颈处磨得发白,像被城市啃秃的一块皮。镜子里的人突然笑了,笑声混着电梯下降的“叮”声,在空荡的轿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想起高中时作文题目《我的梦想》,他写想当赛车手,现在倒真的每天在车流里“竞速”,只不过方向盘后绑着的,是父亲的药费、妹妹的学费,还有永远还不完的电动车分期。
雨越下越大,电动车在积水里划出歪扭的轨迹。经过立交桥时,阿乐看见桥洞下蜷着个流浪汉,用广告布裹着身子,脚边的蛇皮袋里露出半瓶喝剩的二锅头。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发着39度高烧还在送单,路过24小时药店时,店员不让他在店里歇脚,说“怕影响顾客”。后来他蜷在ATM机的小隔间里,听着机器吐钞的“哗哗”声,觉得那声音比母亲哼的摇篮曲还要遥远。
拐进城中村的小巷,阁楼的铁皮屋顶在雨中敲锣打鼓。阿乐摸黑爬上三楼,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闻到隔壁厨房飘来的白菜帮子味——是张婶又在煮挂面,她家男人在工地摔断了腿,现在靠她在菜市场卖咸菜度日。楼板吱呀作响,床垫的弹簧硌着后腰,他摸出手机,相册里存着妹妹去年的毕业照,小姑娘穿着洗旧的校服,站在土操场的梧桐树下,笑得比城里的霓虹灯干净。
凌晨两点,阿乐躺在漏雨的阁楼里,听着楼下烧烤摊收摊的响动。铁签子碰撞的声音,混着远处夜店传来的电子乐,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古怪的和弦。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那些影子像极了老家后山的竹林,母亲曾在竹林里挖笋,竹篾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新出土的笋尖上,像朵小小的红梅。可此刻的树影,在路灯下变成了钢筋的形状,横七竖八地切割着天花板,如同命运在他身上划下的伤口,永远渗着血,永远结不了痂。
手机屏幕亮起,是同城互助群的消息:“招夜班搬运工,日结200,扛水泥,能吃苦的来。”阿乐盯着“能吃苦”三个字,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比任何脏话都要锋利。他想起父亲在田里弯腰的背影,想起妹妹为了省电费在路灯下写作业的样子,想起自己第一次送单爬二十三层楼梯,腿抖得像筛糠,顾客却因为餐盒有点凉而破口大骂。原来“能吃苦”不是称赞,是这座城市给他们这些人的镣铐,是用血汗浇筑高楼时,钉进掌心的那根钢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楼缝里漏下来,像块被啃剩的月饼。阿乐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存折,薄薄的本子上记着这些年攒下的数字,上个月刚给父亲买了药,给妹妹汇了生活费,剩下的钱,刚好够给电动车换块电池。可刚才在便利店,他看见新出的电动车广告,续航三百公里,带GPS定位,还有减震座椅——广告语写着“开启全新旅程”,配图是个戴着头盔的骑手,在朝阳里笑得灿烂。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买那样的车,就像他知道,无论怎么拼命,也追不上这座城市发展的速度。那些拔地而起的写字楼,玻璃幕墙映着他渺小的影子;那些流光溢彩的广告牌,明星的笑脸比月光还要刺眼;那些深夜还在营业的咖啡店,飘出的香气让他想起母亲煮的麦仁粥,却永远带着股不属于他的昂贵味道。
凌晨三点,阿乐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是收废品的老李和房东,为了五块钱的房租差价吵得面红耳赤。老李的河南话混着房东的本地话,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阿乐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白天路过奢侈品店的场景:橱窗里的皮包标价三万八,柜姐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踩在他的骨头上。
他突然梦见自己变成了那辆坏掉的电动车,链条是喉咙,电池是心脏,车轮是双脚,在午夜的街道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链条崩断,电池爆炸,车轮碾过自己的影子,化作一滩黑色的油渍,被清晨的第一辆洒水车冲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闹钟在四点五十响起,阿乐摸黑穿上浸透雨水的鞋子,鞋底的窟窿硌着脚心,像踩着块碎玻璃。阁楼的铁皮屋顶还在滴水,落在床头的搪瓷盆里,“滴答,滴答”,数着他剩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午夜。电动车在巷口发出嘶哑的轰鸣,链条还在咯吱作响,他骑着它扎进黎明前的黑暗,前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泥点甩在裤腿上,像这座城市留给他的、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便利店的灯还亮着,老陈正在扫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和阿乐电动车的链条声,合奏着这座城市最底层的夜曲。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可属于阿乐的午夜,从来没有真正结束过——它藏在每一个超时的订单里,每一次胃痛的抽搐里,每一滴落在安全帽上的雨水里,像块永远化不开的冰,冻在他年轻却早已疲惫不堪的生命里。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时,阿乐正在送今天的第一单早餐。顾客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开门时还在打哈欠,接过豆浆时不小心烫到手指,骂了句“该死”。阿乐低头看着自己被蒸汽熏红的手背,突然笑了——这城市的早晨,原来和午夜一样冷,一样长,一样,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