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六 章 黄 土 路 8
耿家为迁坟而大摆道场,惊动的何止本乡本土的老乡亲,连城里耿家的一些关系,也都闻风而至。他们中不仅有从市里来的领导,还有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更多的是一些当年非常显赫的工头一族。这些人有的气派,有的阔绰,有的以公家的名义,有的是个人的礼份,你来我往大多都是小车接送。耿家人自然是流水的席面,迎来送往的场面之大,令一些本村村民怯怯的都不敢上门走动了。
道场进入第四天后,一辆小车在灵堂前停下来,车门开启,走下了一头白发、两绺长眉毛、一身喇嘛服、一圈佛珠、魁梧如塔楼一般的活佛耿光大。在场的人们不论老少,全都迎了上去,规规矩矩,肃然起敬地站成了两溜。活佛没有直接进院,而是跟着耿光祖到灵棚前,盘腿打坐,为已入两界的昔日亲人诵经超度。议论便哗然开了,知道来人身份的都啧啧不已,不知者则张三问李四,李四问王五,很快也都知晓了这位大喇嘛原来也是耿家的人。
从傍晚开始,活佛耿光大再次到灵棚打坐,双目微闭,厚唇翕动,似吟似唱了整本《金刚经》。那几个不知真假,自嘘为出家人的僧人陪在身边,不到一个时辰就熬不住了,抓耳挠腮,缩头缩脑地先后退出了灵棚。等到夜深人静,活佛的诵经之声更见宏亮,以一种超低声波,穿透村中所有人家的墙壁,进入醒着或入睡乡民的耳朵,让每个人原本混沌的灵魂得到了一次我佛的洗礼。
耿光祖掂记着三哥,拿了一件皮袄来到灵前,眼前呼地有一团黑影扑了上来,唬得他抛了皮袄,双手护面,踢出的一脚却闪了空,往后一仰,跌倒在地,尾骨搁在一块小石头上,顿时动弹不了。他强痛再去寻那个黑影,却踪影皆无,更不知是何物。
耿家为迁坟搞的法事持续了三天,第四日平明时分,道场撤了,灵棚拆了,灵位和骨殖被请上车准备上路。只是那一跤,跌得耿光祖尾骨疼痛,走路都困难,更遑论随行。无奈之下,他让几个儿子代表自己,送亲人们的骨灰回乡。
行前,耿光祖在四儿搀扶下,嘱咐说:“娃们,一路上要安排人多撒纸钱,好打发那些道上的游魂野鬼。要向老先人们过城报城名,过桥报桥名。每到一处地方,随车的吹鼓手临近了要吹一通,过去了再吹一通。这些你们要认真对待,不能敷衍了事。要一直坚持到回了老荒地的祖坟,下葬完毕才能结束。”耿牛牛答应着,冲耿远昭做了个鬼脸,悄悄说:“五爹如今也老了,对啥事都不放心。而且人一老就迷信的厉害,把死人的事搞得跟活人一样。”耿远昭笑笑没作声。耿光祖自然没听见,继续说:“那边的事都已经联系好了,入坟的日子也已经定下。你们一路上千万不要耽搁,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跟我联系。”耿远才低声说:“爹,你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又不是小娃娃出门呢。有事我们会处理的。”耿光祖嘴皮子动了几下,打住了还要说的几句话,带点生气地挥了挥手说:“行了,我也不说了,都上车动身走吧。”看着随行的人七手八脚上车,耿光祖咕哝:“小东西,才出过几次远门,就不听大人的话了。这几千里路程,要过三个省界呢。当年我跟你爷上来的时候,那一路上……”一旁的耿二芸听不明白,支愣着耳朵问:“光祖,你是说甚呢?”耿光祖这才自觉过来,随口说:“芸姐,咱们不服老不行呀。我自觉还行呢,可这说话唠唠叨叨的毛病,一不住意就带出来了。难怪娃们不爱听。”
一辆白色轿车开道,一辆黑色轿车压阵,中间夹着那辆殡仪车和专门载着吹鼓手的敞棚卡车。他们与地上留下来的吹鼓手把长号、短号、大琐呐较劲一般猛吹,同一套哭丧调子互相冲撞,乱七八遭中夹杂着女人的哭嚎之声。车队缓慢地绕着太阳庙村转了一圈后,在众多耿家族人的目送下,驶上了一条东去之路,荡起几团移动的土尘,很快没了影子。
留下来的耿家人,一部分帮着收拾摊子,一部分领着儿女告别回家去了。活佛耿光大一直陪着耿光祖,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安慰说:“光祖,这件事你安排的对。咱们要相信娃娃们,肯定能把事情办好的。现在的交通也方便,过上一段时间,你身体好了,再回去走一趟。”耿光祖不无伤感,说:“三哥,我有时想,把老人们的骨灰送回老家,究竟有没有意义?”耿光大说:“天地是个大空间,人是一个小空间。空是一种无,间是一种心念。心念是一切,存续也自然。老人们回归的遗愿也是一种心念,我们助他们完成心念就行了。你没必要想那么多。”耿光祖回忆说:“当年二爹他们来这里的时候,男人挑着担子,女人抱着娃娃,整个太阳庙还是一片野草滩。现在这里变成了沃土一块,他们还没享福就都走了,有的还横遭了政治迫害。你说,现在的他们,对于活着的子子孙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疑问让很少一笑的耿光大,大手掌拍着耿光祖的肩膀,兴致勃勃说:“看来咱们家老祖宗的遗传里,代代都有着喜好玄想的因子。命运让你走了世俗路,要不然也是一块修佛的好料。为了你这个疑问,也为了让耿家的这种因子千秋万代,三哥涅磐之后,也要留一把灰给你。你就撒回咱爹咱娘的坟头吧。佛不讲这些,但这肉身子原也是一把娘生父母给的土啊!”耿光祖精神一振,说:“三哥,人说佛是不死的,你好好长命百岁地活着。要是我走在你身后,一定会替你完成这个夙愿。”耿光大两绺佛眉荡出了笑意,问:“光祖啊,这么一来,你自己将来如何安排呢?”耿光祖忘了尾骨疼痛,直起腰果断说:“我不会等自己死了才回去的。过一段时间等这毛病好了,我就准备动身回老家了。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想法,也是我答应过爷爷的一个承诺。现在六爹六妈都走了,我也到了实现它们的时候了。”耿光大诧异说:“你还记得爷爷的话。那时候你才几岁啊!”耿光祖说:“当年跟了六爹出来,我就想着要回去。为了记住家里的人和回家路线,我每天都把经历的事和走过的路反复记在心里。爷爷说过的话就是那时记下的,说来也怪,好多的事慢慢都忘了,就这份承诺近年来老是想起,总也忘不掉。”
耿光大住了两天回了牧区的百灵庙。不日,大送灵的人和车回来了,一路顺利,一切顺利。耿光祖在一家饭店安排了酒饭招待,席间没多问话,只是听晚辈们交流。饭后,送走了乡下的几位,他这才事无具细地问了开来。耿远才拿出几盒录像带放给父亲看。眼睛老花的耿光祖,全神贯注坐在电视前,像个老了的小学生。
第一盘带子里,拍的全都是太阳庙家里起坟和办法事的画面。第二盘上,画面多数都在车上所录,场景时断时续。耿远才指点说:“这是我们绕在陕坝城走了两圈,可惜大宅院现在连点遗迹都没有了。这是包头城,面积太大了,为了赶时间,我们在那里吃的饭,没有再绕城。”耿光祖赞成说:“对着呢,人不能教条。再说,你二爷和你爷当年也只是路过。”录像画面一闪,进入了连绵的山野,一脉脉的丘陵式的黄土坡,渐变成了山石悬崖,有山羊白色的影子,有晚秋泛黄的树影,他们让耿光祖顿生隔世之感。第三盘带子一开始,就是耿家老坟远距离的全景画面,一条明显人工修成的山道,一片松树林子,那些个模糊不清的坟丘,间夹着一些走来走去的人影,有的还在山前远远对着镜头指手画脚。耿远才介绍说:“这是我们回去后,直接把车开上了老坟地。我四爹早让人挖好了墓坑,刻好了墓碑,所以安葬非常的快。”耿光祖的眼睛有些湿润,突然指了几个坟堆说:“最高处的那是你们老太的坟,前面的那几座应该就是你大爷、三爷和四爷爷的坟了。再前的那一排,就是我们这一辈的人了。”耿远才大感疑惑,说:“爹,你没回去咋会知道呢?”耿光祖神往说:“爹小时候跟你们太爷上过好几次坟地呢。唉,只是坟上咋能长了那么多的野草啊,就没有人给料理一下吗。”耿远才说:“为什么要料理,那种自然生长的状态多好,多安静。”耿光祖摇着头说:“那是偷懒的说辞。”
父子俩正说着话,屏幕中画面一变,显出一个苍老伛偻,满脸皱纹的面孔。耿远才说:“爹,你认得我四爹吗?他是老荒地耿家中辈分最高的一位了。今年八十了,虽说耳朵有点聋,但头脑清楚着呢。”耿光祖前倾了身子细细端详,咋也找不回记忆中的影子。耿光年在镜头中说话了,声音苍老如干柴。他说:“光祖啊,还记得四哥我吗?你当年走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娃娃,这一晃就是一辈子下来了。你瞧,四哥现在老成啥了,身体也不行了,一直就盼着你会回来,结果还是没盼到啊!听娃们说你受了伤,不知道好点了吗?不管怎么说,四哥嘱你几句话,等养好了身体,可一定要回来一趟啊。你不知道,想你的不仅是咱们家活着家人,还有坟地上的这些老先人们呢。”当着儿子的面,耿光祖破天谎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