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梧桐
傍晚,车子驶进南阳地界,阿兰忽然有种想进山的冲动,“这是我梦中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向往”,她想。如今近在咫尺,山中少年今何在?哪里是他的家乡?
山间公路蜿蜒盘旋,路旁树木苍翠,近山如壁,远山如黛,山野茫茫,不见人家。手机导航上显示目的地――张家界,行程未半,傍晚视线不好,山路难行,老公在专心开车,同行自驾游的伙伴在闭目小憩,没人注意到,人到中年的阿兰正黯然神伤,泪湿眼眶。
这个小小的山城,阿兰曾一次次的在地图上寻找,一遍遍地规划着行程。那个年代,车马很慢,书信很远,没有说走就走的旅行,阿兰也终归没有成行。
阿兰和青坡的相遇,起源于初中毕业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安静的小镇那时还没有路灯,镇中学为了照顾走读的学生,才八点多晚自习就结束了。阿兰这些住校的学生,会留在教室里,书桌上点燃一支蜡烛,温习一天的功课。文娱委员说,留下来的这十来个同学,召开一场小型的告别会。于是青坡走进了阿兰的视野,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生,挺直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星目,成熟豪迈的气质与众不同。阿兰只知道一年前班里转来了一个山里的男生,但真正的相识却在这一天。青坡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参加中招考试,是相识,也是别离。
告别会开的匆忙,不过是拿了纸笔,每人写上几句赠言而已。阿兰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只记得青坡的字俊逸潇洒,疏疏朗朗,几句“残风横吹”的诗句,写在从作业本临时撕下来的纸上,被阿兰随手夹在了书页里。
不久收到了青坡的信,阿兰很意外。除了对赠别的感激,青坡对阿兰颇有欣赏之意。希望“奇文共欣赏,异义共与析”。阿兰是班里公认的“才女”,每周一篇的作文,是语文老师必念的范文,隔壁一班的语文老师也常常拿她的文章来读。青坡的信极具文采,阿兰也就回了信,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上世纪80年代,一封八分钱的平信,至少要在路上辗转半个月,几封书信来往,阿兰和青坡都已是各自县重点的高中生了。农村孩子上学晚,离家60里的县城,是16岁的阿兰走过最远的距离。几百里外大山深处青坡的家乡,对阿兰来说,是一个神奇的外面的世界。晚自习前,阿兰喜欢去学校东边的操场上散步,黄土飞扬的大操场,一望无际低矮的堤坝,茅草丛生的洼地,都引起少女无尽的遐思。而学校大门传达室里不时躺着的那封书信,那封龙飞凤舞写着自己名字的书信,是灰色求学生涯的一抹亮色。
一支鲜红的灵芝,静静地夹在信封里,洁白的千纸鹤,仿佛是衔着灵芝的精灵,精心挑选的彩色的信封,仿佛是载着她们的美丽的小船。阿兰小心地拆开那只千纸鹤,抚摸着红灵芝,读了一遍又一遍,又照原样折好,放进那艘小船里。青青草地,美丽山岗,牧羊的少年手拿书本,时而朗诵,时而沉思,“采三秀兮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那火苗一般跳跃的紫红灵芝,静静地绽放在草丛中,牡丹花一样娇艳。想象着这样的画面,一句古诗忽然跳入了阿兰的脑海――“陌上人如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在紧张的学习生涯中,书信像一只白鸽子,在大山与平原之间从容地飞翔。带去的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篇文章,有时是一幅远山的素描,有时是考试发挥失利的烦忧。当时文学社风靡每一个校园,两人都成了各自文学社的骨干,青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阿兰写了一本厚厚的诗集,立志成为舒婷第二。青坡的来信:“我去山里打茉莉,趟水过小溪时划破了脚,不能去镇上寄信了,你可趁暑假来山里看看”,随信寄来的是一张手绘的行程图,每个换乘的地点都很详尽。翠绿的山岗,哗哗流淌的小溪,山风送来茉莉花的淡淡香气,阳光透过茉莉的叶隙,照耀着温润如玉的少年,那洁白的茉莉花瓣,像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少年的衣襟和乌黑的发间。这场景,阿兰想象了很多遍,行程也规划了一次又一次,终是没有勇气踏上征程。
很多年后,翻越过去的笔记,看到席慕容的诗――“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阿兰不禁泪流满面。其实,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只是遗憾,不曾有过,那样的一次;不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转眼到了高二的暑假,青坡的来信却变得沉郁,他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山里耕作不易,身为长子的他,决心不顾父母的反对,辍学回家,为年幼的弟弟妹妹撑起一片天空。阿兰苦苦劝阻,她无法想象,怎么像父辈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然而青坡决心已定。那个年代,农村仿佛进入了冷冻模式,数年如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始的耕作方式,贫乏的精神生活。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阿兰把一腔心事写进日记里。我不能这样生活,不能成为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农妇。这成为她学习最大的动力。
高三开学的那个秋天,阿兰忽然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是从六十里外的母校寄来的,青坡回到了曾经求学的外祖母家,希望能见阿兰一面。阿兰如约来到了学校后面的梧桐树下,亭亭如盖的树冠下,那英挺的少年和梧桐树粗壮的身躯并立着,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冷峻。书信中侃侃而谈的两人,此刻却陷入了沉默。绕着梧桐树走了几圈,青坡谈及自己耕读持家的理想,含蓄地问阿兰,父母会不会同意你去很远的地方?阿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嗫嚅着说,父亲的意思,只有考上了大学,才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资格,否则,一切听从父母的安排。少年沉默不语,只是举起山一样的手掌,重重的击在了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上。
这唯一的一次单独会面,从此深深地印在阿兰的记忆中,连同梧桐树上那浅浅的烙印。此后阿兰又收到了几封信,有一次的信中夹着一张小照,另附了一页用钢笔精心描绘的青山图,画得很传神,山的巍峨如在眼前。画的背面是青坡遒劲的字体――爱山的人,山更爱他。阿兰的回信只说画很美,同时鼓励青坡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复习功课,争取参加来年的高考。或者去参军,可以考军校去当一名军官。一个月后,阿兰收到了最后一封信,这次只是普通的信封,信纸也只是简单的打了个对折,“我用三月的桃花和九月的菊花装扮着自己的生活,然而我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我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和邻村的一位姑娘订了婚。她没有文化,也没有你那样美丽的面庞,脸上长满了黑色的星星,这星星没有光泽,不是我所渴望的。”三月是阿兰的生日,她喜欢桃花。阿兰没有回信,只把这封信压进了箱底,和那些小船放在了一起。
后来,阿兰终于考上了大学,成为小村的匆匆过客。再也没有了青坡的消息。这年春天,阿兰又来到了梧桐树下。梧桐树干已有两人环抱粗细,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晒场,然而这老树却没有被春天遗忘,依然绽放出一树繁花,那小喇叭似的花朵迎着朝阳,一簇簇,一串串,近观如紫霞,远看如粉烟。它爱这春天,爱得热情如火,爱得天真绚烂;爱得矢志不渝,爱得纤尘不染!
人到中年的阿兰,在大都市有了自己的家,一座花园里的洋房,一个体贴的爱人,一对懂事的儿女,她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她去过很多名山大川,有过多次想走就走的旅行,但这座豫西南的无名小山,她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不是不想,是不敢。她试着在网上搜索青坡的名字,输入那个山村的地址,有一次竟然显示,在他的家乡,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一个小学校长的名字竟然和他一模一样。这是他,这一定是他!青山为邻,绿水做伴,书声琅琅,自由自在。他应该是这个样子,或者说,在她的心中,她希望他是这个样子的。“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尽管有各自的方向,却都活成了自己的理想。不必相见,惟愿岁月无恙。
只是,“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他是否偶尔会想起,和他相遇相知的,那个圆脸短发的大眼睛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