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第十八章 新 婚
秀儿好像是从这个夏天开始慢慢懂事的。
以前很多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开始渐渐有些明白了。以前很多不懂的事，也慢慢开始懂事了。
从前，她每天都盼望爸爸妈妈回来，但这个夏天，她知道了，爸爸妈妈至少要到过年才能回来。
从前，秀儿很少会想到银珠没有妈妈这件事，她觉得银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在这个夏天，她陡然发现，原来银珠是没有妈妈的。她的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
这个夏天，秀儿的表姑——白月梅妹妹的女儿——秀儿姨奶的小女儿，经人介绍嫁给了银珠的爸爸程程秋平。
表姑是秀儿记忆里的第一个新娘子，大红的头花，大红的嘴唇，大红的衣裳，大红的布鞋，大红的喜糖……到处都是大红色的。莫名地，秀儿觉得心中格外欢喜。
银珠像个傻子一样跟在秀儿身边，秀儿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唯一不同的是，当秀儿跟其他孩子一起缠着表姑要喜糖时，银珠则远远地站在墙根，看着哄闹的孩子们。
秀儿要了喜糖回来，给银珠时，银珠竟然摇摇头。她没有要。
秀儿很震惊，银珠平常可是馋得不得了，为此，银珠奶奶总是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煎鸡蛋，煮鸡蛋，炒鸡蛋，烧红薯，烧洋芋，烧芋头……不仅如此，屋前的竹林里还种了好些果树，柿子，李子，石榴，樱桃，核桃，橘子，拐枣……今天这是怎么了？银珠竟然连糖都不要了！
“你咋了？”秀儿问银珠，往嘴里塞了一颗糖。
银珠看了看秀儿，低下头去，“奶奶说，叫我叫那个人妈。”银珠望了望孩子群中的闻香。
秀儿一愣，也望了过去。秀儿这才想起，银珠原是没有妈妈的……
想起自己的妈妈，秀儿心头猛地一酸。和银珠比起来，至少，她还有个妈妈。
“那你叫了没？”秀儿问。
银珠摇摇头。
“你为啥不叫？”
“她不是我妈！”银珠抬高了声音。银珠六岁了，看起来，有点像个大孩子了。她逐渐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你以前没得妈，”秀儿说，“但现在你有了啊！我表姑成了你妈。”
“磊娃子说，后妈都是坏人，要虐待我的。”银珠扁了扁嘴，眼眶有些湿润。
“不会的，我表姑是好人，她对我可好了！上次我到他们屋里去玩，玩了好长时间，她还给我洗澡了。”秀儿拉起银珠的手，看着她的脸，“她做饭可好吃了，比哪个都好吃！”
“真的吗？可磊娃子说……”
“哎呀，他哄你的，我表姑住在很远的地方，她又没见过我表姑，咋晓得我表姑是坏人？”
“真的吗？”银珠的脸上，有些期待。
“我哄你搞啥经？”
“银珠，过来。”两个小姑娘一转头，看到闻香在朝银珠招手。
银珠看看秀儿，撅起小嘴，皱了皱眉毛，“姐姐……”
“过去吧，她喊你嘞。”
银珠的嘴掘得更高了，“你跟我一起去。”
“你妈喊你，又不是喊我……”秀儿又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她转头看了看表姑，看了看表姑手里的糖盘子，牵起银珠的手，“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秀儿拉着银珠走到表姑跟前，喊了一声“娘娘”①。
闻香伸手去拉银珠，银珠吓得往秀儿身后躲。
“银珠，过来吃糖。”闻香温柔地笑着，把糖盘子朝银珠递过去。
银珠翻着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闻香。
“怕啥子？过来呀，你看，好多糖。”闻香缓缓起身，笑着朝银珠走来。
银珠的身子又往秀儿身后藏了一截。
“娘娘，她怕生，我给她拿吧。”秀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银珠。
闻香楞了一下，把唐盘子伸给秀儿，“你给她多抓点，吃不完的揣荷包里。”
秀儿果真伸出手，抓了满满一把糖，递给银珠。
银珠没有接，秀儿就揣进她的荷包里。
“秀儿，带银珠出去玩吧。”闻香将唐盘子放到缝纫机上，那是银珠妈妈从前用过的缝纫机，已经生锈了。
秀儿便拉着银珠出门去了。她把银珠带到奶奶家边上的打谷场，两个人一起坐在那根横倒的电线杆上。
“你吃吧，我娘娘专门给你的。”
银珠伸手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挑了一颗，剥开塞进嘴里。又拿了一颗给秀儿。
秀儿的荷包里，还有两颗，加上这一颗，就有三颗了。
两个小人儿坐在电线杆上吃糖，秀儿陡然觉得银珠有些可怜。从前，她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给她织发箍，给她买新衣裳，给她做新布鞋，给她烧萝卜片贴冻疮……虽然陈三妹也给银珠做衣裳，做鞋子，但秀儿总觉得这跟妈妈做的有些不一样。现在，银珠有了一个新妈妈，可她连叫一声都不敢。而且，秀儿隐隐觉得，这个新妈妈，和自己的妈妈，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出来。想着想着，秀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又扭头朝那条路上望了望。
这样想着，秀儿又觉得她不该要银珠的糖，因为那是她妈妈给她的。上次妈妈给秀儿带回来的东西，秀儿都舍不得给银珠。于是，秀儿又把手伸进荷包，掏了一颗糖出来，“银珠，给。”
银珠一愣：“嗯？”
“这是你妈给你的糖，你要好好留着，不能给别人。不然，你妈要不高兴的。以后你妈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给别人。”
“为啥子？”
“你看，我妈给我买的东西，我给你了吗？”
“没有。”银珠摇摇头，“你那个蝴蝶卡子，让你给我戴哈儿你都舍不得，小气鬼！”
“你看，妈给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的。并不是我不想给你戴，但那是我妈给我买的，所以不能给别人戴。”秀儿一板一眼地说着。
“为啥子？”银珠追问。
“不为啥子，就因为那是你妈给的。你要是给别人了，往后她就不会再给你了。”
“哦。”银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群男娃子拥过来打纸板，秀儿便和银珠看着他们打。
夜里，宴席散了，闻香要帮陈三妹一起收拾屋子，被陈三妹赶到房屋②里去坐着，不让她动手。
程秋平牵着银珠走到闻香面前，“银珠，叫妈。”
银珠抬头看看程秋平，又看看闻香，没有开口。
“叫妈！”程秋平提高了音量。
闻香赶忙伸手过来拉银珠，“你莫吓着她了，她还小。”
银珠抬头看看爸爸，往闻香怀里缩了缩。此刻，这个怀抱让她感觉到了安全，她知道，爸爸不会当着这个人的面打她的，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闻香从缝纫机上拿过一些吃食，有糖，花生，瓜子，还有带红点儿的馍馍。“想吃啥，个人拿。”
银珠看了看那些带红点儿的馍馍，觉得很好奇，从前她从来没见过红色的馍馍，便伸手拿了一个，抬头怯怯地看了看程秋平。闻香又往她的荷包里塞了些花生瓜子和糖果。
程秋平蹲下身，把银珠拉倒怀里，看了看闻香，道：“看，你妈好看不？”
银珠捏了捏手里的馍馍，看了看闻香，点点头。
“你看，你妈多好，”程秋平摸摸银珠鼓鼓的荷包，“你这荷包里又是花生又是瓜子又是糖的，你要是再不叫妈，往后她可就不会再对你这么好了喔。”
银珠陡然一慌，怯怯地喊了一声“妈”。
闻香一愣，继而咧嘴笑了，伸手摸了摸银珠的头，“银珠真乖，妈给你个红包。”说着，便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红纸包。
银珠听了是红包，有些意外，抬眼便看见闻香递过来一个红纸包，银珠接过红纸包，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块的纸币。
“你咋给她这么多！”程秋平有些吃惊。
“哎呀，小娃子嘛，也没得好多③。”
银珠听了程秋平的话，顿然也觉得这是好多钱，不禁咧嘴笑了。
“银珠乖，高兴吗？”闻香温柔地笑着，摸摸银珠的头。
银珠点点头。
“那再叫一声妈好不好？”
银珠抬起头，楞了一下，“妈……”
四年多来，“妈”这个词很少从银珠嘴里说出来，自从她知道自己妈妈死了以后，就再也没说过了。四年多未曾开口，今天叫了两次，都有些生涩。不知为什么，银珠的心隐隐地泛起一股暖意。从今往后，她也有妈妈了。
“你今儿给我的糖，我哪个都没给。”银珠猛然冒出来一句，闻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嗯？哪个都没给？”
“哪个都没给。”银珠又强调了一遍。
“为啥子？”
“秀儿姐姐说，妈妈给的东西，不能给别人。”
蓦地，闻香一愣，眼里不觉起了一层水雾，她把银珠拉进怀里，摸摸银珠的头，“银珠乖，往后，我就是你妈，妈会好好心疼你的。”
银珠感觉到，这个“妈妈”的怀里，有点安心。
程秋平在一边看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自从银珠妈妈走后，他对银珠一直心有愧疚，对银珠也比一般的父亲好得多。可是，父亲再好，终归也只是父亲，银珠的生命里缺了妈妈，怎么都无法完整。他自己也是正值壮年，往后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银珠需要一个妈妈，而他，也需要一个妻子。
第一天，银珠就开了口，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闻香是他物色斟酌了许久才找到的，最终决定娶回家，也是费了不小的周折。闻香的为人，他也了解了一些，虽然不尽详细，但总该不至于虐待银珠。况且，他自己丧妻，又带着个这么大的孩子，闻香愿意嫁给他，程秋平已经相当满足了。有多少姑娘有勇气去做后娘呢？而且，闻香长得也好看。从最初的接触，到喜结连理，这中间花了近两年的时间。
鉴于银珠妈妈的教训，对闻香，程秋平可以说是相当体贴。
这一家人都以为，闻香的到来，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程秋平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接纳了新的妻子；银珠有了妈妈；陈三妹有了儿媳妇，可能将来还会有个孙子；程秋山有了嫂子；太奶奶有了孙媳妇……
一切，好像都很完美。然而，生活，从来没有完美。
此时的他们，对于这个时代，一无所知。他们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当下的日子，脚下的土地，口中的粮食。对于无心谷将要发生的事，他们一无所知。
①【娘娘】 音niāng niāng，竹溪方言，指姑姑。
②【房屋】 竹溪方言，指卧室。
③【没得好多】 没有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