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水鬼那些年
事实上，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这池塘的水飘荡了多少年了。
又到夏天了，头顶上的水被风摇晃着，阳光一晃一闪的投射下来，池水还算是干净清澈，不像往年那样整个水面被绿油油的水藻覆盖着，让我完全看不到水面以上的景色。
找到池塘一个角落堆放着一堆白骨，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模样了，在水底闪着森白的光泽的白骨只是记录着我的结构，想想以前有血有肉有重量的样子，有了点伤感。
同样是若干年前的一个夏天的一个午后，我来到池塘岸边，那时候的水比现在的还要请好多，我看得到池底的石子、水草和游动的小鱼，池塘西南角开着粉色的荷花，风一吹波光粼粼的样子，就是如今想起来我一样还会忍不住跳进那清凉的水里。
池塘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毒热天阳撒下像针刺一样的光芒，午后的村子是安静的，人们都躺在自己的凉席享受着一段惬意的午睡，连那些猫狗鸡鸭都躲在树荫底下睡觉。我三下五除二脱掉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衣服，扑通跳进水里。
就在我感受着池水从身上滑过的一股股清凉时，一个冰凉得刺骨的东西紧紧地缠在我的脚踝上，力气极大，我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就被拖进水里，看到自己吃水时的一串气泡，像极了曾经我养过的一条小鱼。
我低下头想看到底自己被什么拉进水里，可是原本清澈的池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浑浊了，只看到脚下是一块类似人形的黑影还在拖着往池塘更深处去。我的肺快要此刻快要爆炸了，张开嘴巴就会被灌进去一大口带着些腥味的池水，我觉得眼睛很胀，肚子很胀，耳朵很胀，脑袋很胀，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开始流失，甚至有个声音再告诉我放弃挣扎。
慢慢的我的眼前变黑了，身体也开始变得轻盈，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没有了那种窒息的难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感觉的自己就是水，可以任意流动。我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一个人在看着我，我转头看到他乱糟糟长长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飘动着，一双眼睛充满冰冷的幽怨还有一丝欣喜，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成一条一条的。
他僵硬的嘴角慢慢的扬起一丝阴冷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躺在水底等着大大眼睛，张着大大嘴巴，鼓着大大肚子的另一个我，可见我落水后没出息的喝了不少的水，
我已经死了？忽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我回过头又看着他，从他麻木冰冷的眼神里得到肯定，一下子我受不了了，放生大哭起来，我还没小学毕业，我还没给喜欢的小红表白，我还没花完压岁钱，我还没报大牛那次揍我的仇，我还没和亲人在一起够呢，我还没......太多的遗憾让我后悔那些事没有去做没有去珍惜，可是在水里根本看不到我的眼泪，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疯狂的扭动着的把整个池塘水都弄浑浊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冷冷的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淹死时再过一个月就要结婚了。
听他这么说我蓦地停住了自己的悲伤。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似乎不那么冰冷尖锐了，十几年前我被上一个水鬼也是拖到这里，然后他笑嘻嘻的告诉我，只要我能找到下一个替死的人，我就能脱离这冰冷的地方可以去下一个轮回。
原来他拉我下来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早日轮回，可是他不知道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吗，他完全可以拉一个大人或者老人下来啊，我还那么小!想到这我开始对他充满仇恨！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你只是个孩子，但是我收到一个消息，如果我现在找到一个人在这代替我，下次的轮回我就能回到以前的未婚妻身边，即使是只做一个小她几辈的孩子。
我冷冷的看着他，不管你为什么，你拉我下来就是不对，你知道我又多少事情没有做吗！你知道我的家人会多么伤心吗！
他并没过多领会我的情绪，急急说，你要不想待在这水里就拉下一个人下来代替，要是你愿意这里环境倒也不错，我该走了，小伙子对不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边的水打个旋就把他带走不见了，我看了一眼自己瞪着大眼睛的尸体，对自己开始害怕起来，以前打死我也不会对自己这张并不怎么好看的脸会感到害怕，而现在却是。
我并不是排斥自己，只是太接受不了自己死去时的样子，你想一下，试着想一下，你死了连眼睛都没闭上，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其实死去之后的也是挺好的，整个身体轻飘飘的，随着水来回流动，我并不想自己的尸体躺在现在这个地方，死了就应该到更阴冷的地方去。
我拖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身体找到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用手扯下那原本僵硬的眼皮，可是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完全合上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的心里知道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的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开始想念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妹妹，还有我的朋友，我喜欢的小红，周围的谁开始变得冰冷了，我又开始想哭了。
头顶上还是一闪一闪的阳光，我拼命往上游，想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可是就在快要露出水面时，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的痛传遍我的全身，让我不敢再往上了。我不是已经成了鬼了吗？为什么还会觉得疼呢？
慢慢的我又沉到水底，蜷缩我的尸体旁边，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开始袭击我的心脏。我想我是谁，我是庄兮兮，柳钱村的庄兮兮，上小学四年级，班里的小混混但是学习很好，长得不帅但是喜欢班上最漂亮的小红，家就在柳钱村的正中央......
就在我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的时候，岸上的吵闹声把我从混沌的状态拉回来了，抬头往上看，岸边多了很多的人影，虽然我看不清那些人都是谁，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在岸边哭得伤心的妈妈，她的眼泪落进水里，跟水并没有融为一体，而是像颗珍珠一样慢慢的掉落在我的跟前，我捡起来放进口袋里。
而另一个人影是我爸爸，他正站在木筏子上指挥着村子里其他人打捞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一定很着急，略带着狂暴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就已经能够感受他的情绪了。一张张撑得圆圆的渔网撒下来，一根根的竹竿在水里寻摸着。
我忽然不想让他们把我打捞上去，我甚至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我，但要是我看不到我自己会觉得不安全，会寂寞。我拨开了每一张撒向我的网，开始排斥他们的营救，尽管我知道我的亲人会很伤心，可是我违背不了自己心里的那种想法。
这时从我的尸体后面爬出来一只浑身长满绿毛毛的乌龟，从小就听说这个池塘里有一只千年老龟，从来没见也不怎么相信，没想到它竟然真的存在，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它。
他慢慢向我游过来，用绿豆大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决定要留在这里了？
一只乌龟竟然会说话，还长着绿色的眉毛和胡须，这跟电视里的龟丞相完全不一样。
不要惊讶了，你以前都被教育得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现在自己不还做了水鬼了嘛！所以我会说话也是正常，你不要再拿你还是人时的那种脑子来想问题了。这只老龟吐着泡泡给我说这番话。
我看着它，心情平复了一点，它又说，你决定留在这里了？
我又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它那小小的嘴巴似乎做了一个笑的动作，一只乌龟笑了，我都忘记不了第一次看到那种笑容的诡异和浑身要起满鸡皮疙瘩的感觉，虽然我也是只水鬼。
跟着我走吧，不然你总会被他们捞走的，这种事我见多了，带上你的身体，跟我到一个地方去。老龟说完这些话径直往前游走了。我拖着自己的尸体跟着它，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重，累得我直吐泡泡。
老龟回过头，不是你的身体重，而是鬼的力量本来就是很小的，你这么用手拉着肯定很重，试着别碰到他，让他跟着你。
我试着松开了手，往前游了一段，发现尸体真的会跟着我，我无比疑惑的看着老龟。
老龟又露出它诡异得像一条缝隙的笑容说，你已经是鬼了。
没想太多就继续跟着它往前游，但是游了那么久还不见停下来，这种空间已经早早超过我还是人的时候的那种对这个池塘的大小的认识了。而且光线越来越暗了，我有点害怕了，转念又一想，自己都tm成鬼了害怕个鬼啊！
望着空洞洞黑漆漆前方，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了，忽然觉得有种不好，但是自己还是愿意继续下去的感觉，也许当初我选择做这个水鬼，仅仅是因为年少时对这个角色的好奇，我绝没想到以后会发生的比做鬼还奇怪，还有意思的事。
其实好多人相信这世界上没有鬼，甚至于当时我在没做鬼之前是完全不相信有这回事的，虽然我害怕，但是我不信。而此刻我看着跟着我飘动的我的尸体，如果被人看到会不会吓个半死，我是不会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老龟边游便告诉我了很多做鬼的禁忌，比如水鬼是不能在白天出去的，因为离开水就会被太阳给蒸发掉了，以后别说投胎轮回，连根毛都剩不下来，还有就是作为水鬼晚上就是出去也有一定的时间限制，就像当初淹死的时候，能闭着气活一会儿，但氧气用完了，就得死了，或者你能换口气，而现在老龟告诉我的是出去要是觉得不舒服了，就赶紧找个有水的地方潜下去，要不这条鬼命也保不住。
我真的不能理解，我都做了鬼了，还能把命给丢了，还得隔一会换口水，当我是鲸鱼吗！
继续往前游着，我忽然问老龟，之前拉我下来的那个人，哦，是那个鬼是谁？绿毛老龟忽然停了下来，我没在意一下子撞到了它身上，后边跟着的我的尸体，穿过我也撞到了它身上。
老龟看着我说，你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要不连我是被什么人害死我都不知道，岂不是死得太窝囊了！
老鬼慢慢沉下来，给我讲了一段在村子里几乎不被想起来的往事。
四十年前刚满二十岁的隆力是村子里最壮实英俊的的后生，在那个什么农活都基本靠双手的时代，隆力是村里数得着的好把式，各种活计做得又快又好，还会砌墙，木匠，织渔网各种手艺。但是有这么一个好的儿子，却有着一个不争气的爹，隆酒瓶子是他爹的外号，这个当爹的没什么擅长，就是每天离了酒不行，有了就他就在家里闹腾，没了酒更闹腾。听说年轻时候的隆酒瓶子也是像他儿子一样，努力干活攒钱娶来了媳妇，生下隆力以后就跟着来村里货郎跑了，自打那起隆酒瓶子再也没离开酒，刚刚积攒积攒起来的家底也很快被他挥霍干净。幸亏他有一个争气的儿子，但就这样家里还是显得比脸还干净，隆力并不在乎这些，没上几年学的他一直打理这个家，让外人看起来还像个样子。
在乡下二十岁的年纪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没有媒人踏进过隆家的院子，别人一听说有这么一个整天醉醺醺的爹谁还敢去提亲。不过隆力并不着急，每天早早的到田里干活，农忙的时候还帮乡亲们的忙，村里人都夸这个后生好，还替他惋惜的说摊上了一个不争气的爹。
隆力不着急自己的婚事是因为他早和村里庄家的庄莉莉好上了，放现在来看他们俩也是很般配的一对，庄丽丽家是村里的大户从小就没干过粗活，没晒过太阳，村里同龄的女孩都没有她的白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浓密的长发，加上家里从小的教养，举止端雅，是乡下的女子都比不上的。他们俩个常常偷偷跑到村子东边的河边约会，那段时间是隆力从出生以后最开心的，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庄丽丽这么在乎他。
就像电视剧里一样，这段地下恋情虽然没有被发现，但是长大成人的庄丽丽却是要被父母嫁到城里去，听说是和一个当官的儿子定的亲。得到这个消息的庄丽丽实在不愿意嫁到城里去，就把自己和隆力的恋情告诉了父母，庄老爷子听到之后，脸像块生铁一样，他让家里人看住女儿不要乱跑，趁着夜色来到了隆力家。
没人知道当时庄老爷子给隆力说了什么，就是在后来变成水鬼的隆力也没给绿毛老龟说，大家只是在后来知道，隆力来到庄家门前把庄丽丽喊出来，庄家的人也没阻拦，后来他们来到河边彼此不说话的做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太阳落下山的时候，庄丽丽就回家了，留在河岸边的隆力满脸的泪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可是就在这个隆力不可能睡着的夜里，庄家却乱成了一锅粥，原来不想让父母左右自己的庄丽丽竟然喝了一瓶农药，最后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隆力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忠贞和对自由的向往。丧礼那天隆力像块木头似的站在庄丽丽的棺材跟前，谁也没跟他说话，他也没和任何说话只是默默的站着。
在埋了庄丽丽那个晚上，有人看见隆力自己守在那个新坟旁边。第二天天亮早起的人就发现昨天的新坟被刨了，棺材也被打开了，里边的庄丽丽的尸体不见了。庄老爷子来到被刨的坟前看了一眼，就带着人来到的隆力的家里，龙酒瓶子正抱着一个酒瓶子躺在院子里，看见一群人过来还以为有人要抢他的酒，把瓶子往怀里抱得更紧了。
有人喊了一声“隆力”，没过一会儿隆力就从屋里出来，他的脸色是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红的看起来挺吓人的，但是真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众人看见他衣服上的泥土便明白庄丽丽的坟是被谁刨开的了，庄老爷子要他把女儿的尸体交出来，可是怎么问他，隆力就是不说话，血红色的眼睛目光却是迷离的悲伤的。
僵持了很久，隆力也没有说出庄丽丽到底在哪，来的人也把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的家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庄老爷子再也忍不住失去女儿的悲痛和愤怒，把隆力抓起来送到了派出所，就算到了派出所隆力还是一言不发，关了两天因为没证据，隆力就给放了回来。回到村里的隆力才发现他藏在东河边庄丽丽的尸体已经被别人找走了，庄老爷子为了防止隆力再去挖坟，特地把尸体送到县里给火化了，现在只剩下一堆白灰装在盒子里，摆在庄家。
隆力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疯狂的在村子里跑着，哭着，现在经历过那件事的人都知道一个男人的哭声竟然可以那么悲伤，后来他跑到这个池塘边失足掉了进去，悲伤的他忘了挣扎，竟然任凭自己默默的沉下去。之前的那个水鬼看隆力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就把他拉了下来，然后隆力就在这里做了四十多年的水鬼，一直到今天把我来下来，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害别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运气是多差。
老龟又给我讲，隆力做了水鬼以后特别后悔当初听了庄老爷子的话选择跟庄丽丽分手，不然庄丽丽就不会死，可能他要和她一起坚持，说不定后来会在一起。
当时上小学的我并不明白大人们的爱情到底有什么力量，我只知道要是小红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是把所有的弹珠玩具都送给她也愿意。我还有点很隆力让我再也见不到小红了，没办法我还想着晚上出回家看看，再去小红家看看她呢！
老龟又开始往前游，我也跟着往前游，它转过头对我说，现在你就真的是一个水鬼了，人是怕死，鬼一样会怕自己消失，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但是你要想轮回，就必须拉一个人下来代替你，你才能离开，明白吗？
我似乎明白的点点头，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真的拉一个人下来，代替我在这片阴冷的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