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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2021-08-01  本文已影响0人  虾池行船

幼时记忆中,冬天总是非常寒冷,月牙如钩,冷冷悬浮于广漠夜空散发出薄雾般惨淡光芒,使人仿佛置身万丈冰川。旷野上,北风凄厉,呼啸而过,在荒凉的收获庄稼过后的光秃秃田地上,卷起漫天沙尘。人迹罕至坟茔累累的村后山岗上,幽深冷寂落叶纷飞的树林里,荒草丛生瓦砾遍地的残垣断壁间,北风夜以继日发出呜咽低鸣。房舍低矮破旧的村庄里,枯黄的龙眼树叶夹杂着枯黄的草茎,在灰蒙蒙墙角随风打着旋儿,谁家衣着单薄,缺少父母温情照顾的孩子,躲在屋后背风处,瑟缩着弱小身体,不停吸鼻涕。北风从门前小路上刮过,凛冽而干燥,吹散淡黄色砂粒,裸露出硬邦邦呈灰白色龟裂的泥土地面。

花岗岩条石围砌搭盖而成的猪圈,看似粗陋,却极巧妙而有讲究,犹如一座座带着围墙,有独立小庭院的平房,一律坐北朝南,确保冬暖夏凉,猪舍前高后低,里面每个小隔间的墙后都留有孔洞,猪养肥了,要贩卖要宰杀时,如果哀号着一直抗拒地躲在里面,人们便通过墙后的孔洞伸入长木棒把猪撵出来,每间猪舍门洞的高度及宽度恰到好处,能让一只膘肥体壮的成年猪通过,同时不会因为开得太大导致寒风往里面倒灌。每逢冬季,猪舍内的地板上垫着厚厚一层稻草,松软干燥,散发出水稻特有的清香,墙后漏风的孔洞也都用稻草捆扎成一小团,堵塞得严严实实。猪圈上方,南瓜藤蔓早已枯萎,耷拉着,杂乱缠绕在竹竿与木条简易搭建的瓜棚上,几片残留的干巴巴灰褐色南瓜叶,萎缩卷曲,从棚架上倒垂下来,随风摇摇晃晃。

晨光阴冷灰暗,头上裹着厚围巾的妇女,侧身弯腰吃力地提起满满一桶刚煮熟的猪食,迈出厨房,趔趔趄趄走到猪圈边。房前屋后堆满柴禾与杂物的村道上尘土飞扬,从石砌井台边蜿蜒而下的干涸小水沟,积满了龙眼树枯叶,与鸡鸭粪便。嗯嗯哼哼的猪,与走来走去的人,皆呵气成霜。风吹日晒雨淋中,燕尾瓦房上,层层叠叠的瓦片由鲜红逐渐转变成一片深灰,青苔在瓦缝间蔓延,瓦檐下,油漆剥落殆尽的门窗,裸露出树木原有的花纹。

天刚破晓,村后东边山丘上,天空露出鱼肚白,还有许多人躲在自家温暖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扔进石壁上长满苔藓与羊齿草阴冷幽深的水井里哐哐当当的打水桶,枝叶低垂一年四季皆翠绿可人的龙眼树下嘭嘭闷响捣米的石臼,扑腾着飞立于猪圈矮墙上伸长了脖子高声啼叫的大公鸡,寒气里显得格外浓厚与醒目的滚滚升腾而起的炊烟,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刮掉倒扣于地上的大铁锅底部厚厚一层黑色烟灰的锄头,放牛女娃与牛群排成长队依次穿过城门口朝村外走去紧紧跟随母牛身旁哞哞叫唤的牛犊,谁家尖声哭闹吵个不休的孩童,还有从村口突然传来的嘈杂与喧嚣,如同无数雨点儿,滴滴嗒嗒落在竹丛下的池塘水面上,搅散了一片蓝天白云,搅散了村庄清晨一片朦朦胧胧冰冻般的沉寂。

天色越来越明亮,喧哗与骚动中,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被人从村口竹丛边的猪圈里拖拽出来。那个男子年纪约三十岁,头发又脏又长又乱,上面还粘着几根稻草。村里几个小青年手中分别拿了棍棒和绳索站在旁边,凶巴巴地威吓,问他是不是跑到猪圈里偷猪仔。呜呜呼号的北风中,那人畏畏缩缩站在猪圈墙边语无伦次,口齿不清啊啊呀呀地摇头。村里的孩子们跑过来,围在旁边嘻嘻哈哈看热闹,混乱中,住在我家隔壁的阿婆闻声也走了过来,她看了一会儿,明白那个外地人只不过是个智力有障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许昨晚他无意间路过我们这个村子,天寒地冻中找不到可以避风的地方睡觉,才躲进铺垫着厚厚稻草的猪圈里与猪仔同眠。看他脸色苍白虚弱,在寒风中不停地哆嗦着吞咽口水的样子,可能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饭了。

返身回到龙眼树下堂屋内的阿婆,重新从光线暗淡的屋里跨过门槛走下石阶时,双手端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是刚煮熟的还在冒着热气的面线,碗沿上搁着一双颜色有些发黑,却干干净净的旧竹筷。脑后盘发成髻,青丝日渐稀少的阿婆,银手镯与玉手镯叮当作响于昔日丰美今朝枯瘦的手腕上,头部颈部与双手裸露的皮肤满是褐色老年斑与无情岁月镌刻下的深深皱纹,洗涤过千百遍了已经有些褪色的右开襟深蓝粗布衣裳底下,宽大的裤腿在风中飘来荡去,依旧是清末女子打扮的式样,依旧于言谈举止间,有一种源自这片广袤深厚苦难沉重的土地,历经千千万万年,历经无数沧桑斑驳岁月,所积累沉淀下来的审美风格与内在操守,并不曾随着时光流逝而烟消云散,而改弦易辙,而面目全非。虽是目不识丁,身处穷乡僻壤的老农妇,其可敬可爱处,丝毫不逊于江西那位终生着长衫坚持繁体文书写的学堂老先生。寒风里,阿婆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线走过来,满脸笑容,在众人惊讶无言的目光中,穿过成群围观的孩子,递给蜷缩在猪圈边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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