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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巜包法利夫人》—— 情爱与欢愉

2019-01-26  本文已影响93人  思_zs912
读巜包法利夫人》—— 情爱与欢愉

读《包法利夫人》

——情爱与欢愉

文/思 

《包法利夫人》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代表作,据说是根据一起自杀悲剧的实例而著。今天我不批判政治,只谈情爱。

1

木心先生曾说:“包法利是生活,包法利夫人(本名爱玛)是艺术品。”他俩结合是精神强扭的错误和尴尬,艺术品要的是情趣,而包法利给爱玛的只是木讷沉闷、寡言无趣,像一块天天家用剁肉的旧砧板,或者,有点现实功用的破抹布。当然,包法利的朴实、敦和、平庸、迟钝又安详自若、易于满足口欲的性情自有浅显(亦或深刻?)实用的道理。但当这类人群数量占据一定国民比例,像一座高山的基数,上升为国民性,就有了进一步深探的必要和研究价值,并且,像一个维稳三角,值得献礼与尊重。

爱玛的美学人生是基督教和浪漫主义理想的危险结合。危险,这里仅指她的现实境遇无力承担她浮泛的空想,在她步入生活之门以前,早已注定将被驱逐出境,因为现实无法供给肥沃的土壤滋生她这艺术品,而爱玛对爱情着魔的想象和求索催生着她悸动的灵魂。

“她习惯了平静的景物,因此追求刺激。她爱海洋,只因海洋有惊涛骇浪,她爱绿色,但只爱废墟中的新绿,她爱教堂是为了它的花卉,爱文学是为了文学的刺激,她的性格是情感冲动型的,而不是艺术品味型的,她需要的不是欣赏风景,而是刺激感情。”

小说中多次提到,少女时代,爱玛在修道院学习时,读过许多浪漫主义爱情故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全是一些悠闲之作,文字庸俗,语调轻浮,她在这里,影影绰绰,看见感情世界的动人形象。”这些阅读经历影响了她日后的性情,像埋伏的炸弹,无法轻巧一笔带过。年少迷离,与其说阅读里错误思想易使人迷途,不如说涉猎偏狭,易致世界观倾斜和倒错。

居于乡村,巴黎大都市和贵族生活诱惑着爱玛,那里绯红一片,活色生香。“她想象这个城市人口密集跳动着的十二万颗心,都像她揣想的那样在同时发出爱情的气息。”她渴望步入上流社会,“渴望喧闹和假面舞会,渴望纵情玩乐,渴望她从不曾体验却自认为应当享受的狂热爱情,”以为在彼地,爱情才能生发,相得益彰。

她多么期待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如狂风暴雨,夹着电闪雷鸣,令意志昏眩,把心儿刮进无底深渊。她靠在墙跟痛哭无此际缘,心律失常得快晕过去了。

一次偶然机会与子爵共舞,溢彩流光中,她激情坠入那个眩晕中心,自此念念不忘。“她不过仅见两三种景象,便以为代表人类全部活动。”从此,子爵成了她梦不可及的幻影,投射在现实少得可怜的际遇里,那些任何一个貌似吻合的男子身上。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用指尖在纸上划着,想象中游历着这座装载她全部梦想的都市。还买来精致纸笔,尽管无人可诉。她模仿一种考究的生活:衣饰可爱而繁复,缀满暗示和情趣的花纹,给蜡烛剪饰花边的纸托盘,给每一道菜肴取一个动听的名字,搜罗贵妇装扮的件件精巧饰品……她在虚幻的向往里,混淆了物质与精神带来的愉悦边界。

可是作为乡村医生的包法利先生,为应付爱玛花里胡哨的开销,“成天奔忙,风里来,雨里去,在农家餐桌吃粗饭,卷起乡下人的破袖管,探进病人污浊的被褥,听他们嘶哑喘气、叫唤,检查便盆,放血时病人的血溅在他脸上。”累了回家,包法利先生咕噜咕噜大声喝汤,吃完饭,咧着嘴,用舌头舔牙齿,酒足饭饱,肉体愉悦,动作迟缓,“隆隆”打着呼噜入睡。这种包法利先生乐于忍受和享受的“粗俗生活”,是爱玛有意忽略,视而不见的。这桩婚姻,像站在外太空,看地球村南北两极的相异图景。

“越是邻近的事物,爱玛的思想越避开不去想它们。她周围的一切——讨厌的农村,愚蠢的小资产阶级,平庸的生活——她觉得这些好像是世间的一切例外,一种她偶然遇见的现象。在这以外,那广阔无边的,都是充满幸福和感情的世界。”

2

文艺如尤物,人们被它驯化。“爱玛听任自己沉湎在拉马丁式的伤感情调里,谛听着湖上的竖琴声和天鹅临死的哀鸣,谛听枯叶沙沙地飘落,贞女袅袅地升天,谛听神的声音在幽谷回荡。”

爱玛是可爱的,她的可爱,是文艺培养出来的动人细胞,流淌于丰富而饱满的血液,怒放在美貌之上,如锦上添花,招蜂引蝶,而文艺和性感似乎又不无关系。

法学院实习生莱昂偶来乡间小住,初见爱玛,把她视作圣女,不敢亵渎,在炽烈里偷偷觊觎。尽管双方眉目传情里写尽万言,凌驾于那些苍白话语,一种灵魂深处的触动,感觉未来幸福天性仁厚,香氛弥漫万物。其实,他哪里知道,爱玛骨子里是血脉贲张的玫瑰,一点即着,只不过她更爱寻求孤独,在狂野的想象里寻找乐趣。

这种双方都意愿维持的距离是一种磨缠。他们偶有机会对望,感到对方的痛苦,于是双方交缠的目光“像两个上下起伏的胸脯,紧紧搂在一起。”爱玛瘦了,欲爱不能,为情所磨,永远静默,“脸色十分忧郁,又十分安祥,十分温柔,又十分矜持,”走路像蹑足的燕子,像赶赴一场盛大的礼仪奠祭,没错,这是一场由公共衍生的道德朝圣仪式,最后往往又成为私人化的内心战争。

她开始是有廉耻和道德的,先是曲折暗示丈夫,自己有失于道德的危险处境,可偏偏丈夫生性木讷,不能领会。爱玛虚弱地转而求助于布尼贤神父,神父也因受缚于民间温饱疾苦,不解风情。

“为了寻求一些来自道义上的力量,爱玛漫步至教堂。布尼贤神甫是荣镇百姓心灵的看护者,牧羊人。布尼贤脸上留着胡茬,教袍上沾着油垢。那时他正忙着对付一群淘气的男孩子,而且还老是打断包法利夫人。这里不存在任何献身圣职所要求的镇定。他正沾沾自喜于主教被他并不高明的笑话逗乐这件事上。而当爱玛支支吾吾地逐渐袒露心扉时,他表现得就好像除了物质上的失去,其他的都不了解一样。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就是在他面前,他让一个女人摇摆在了天谴的边缘,而对于她受到的欲望的诱惑,他也没显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具责任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留下多少与她的遭遇相干的东西了。教会——缺少任何能在天堂里找到的坚实后盾。”这里,本去忏悔的爱玛扑了个空,基层教会真正安抚镇民心理的工作是缺失的,爱玛失去了第一个社会力量的帮助,看来她得单枪匹马,她能战胜自己吗?

带着焦灼和痛苦,莱昂与爱玛不言一句爱,最后,莱昂失落落返回巴黎,临别时最后一握,感觉自己整个生命都嵌进了对方潮湿的手掌。情至美妙处,不过就是这种完全的托付和信任,而对方又当礼物来接受吧?

心荡神悸中,爱玛可爱而理智地压抑了这份最初的萌动。爱玛不是没有后悔,如此“宁馨、长久、温柔而谨慎的爱情”啊,回忆像燃烧的大草原,想着近来自己的“万般感受,千种想象,还有正在消泯的对欢乐的渴求,如枯枝被风吹断的谋求幸福的计划,无益的贞洁,落空的希望,家庭的琐事,等等等等,她都归拢起来,架在火上,烘烤她的忧伤。”

按理说,一个本份的妇人,会因这种高尚的牺牲而更显沉静、骄傲、尊贵和圣洁,可我们的爱玛头脑里一直潜伏着一只激荡她生之全部热情的小野兽,似乎,她只为光辉灿烂而活,只为爱的燃烧而绽,只待另一个燃点来引放。一个女人勉强自己做出割爱的牺牲,爱情同自己部分死去,不堪承受,使她自然转向,从金光闪闪的小商品觅得些许新奇与活力,物欲在悄悄膨大。

3

到底,爱情的第二春姗姗迟来。十九世纪中叶,法国贵族男男女女暗送秋波,默契着厮通,像互丢纸牌一样轻松。

“在莱昂离开去巴黎学习之后,有着绅士般吸引力的粗俗的罗道夫发现爱玛已经做好了被勾搭的准备,在莱昂完成了对爱玛精神上的引诱之后,他完成了对爱玛肉体上的引诱。他有着一种浪漫的习惯,即他不能给予任何东西,也不再能将一个女人与另外的女人区分开。罗道夫——他正边冷笑边操纵着爱玛的羞怯意识,以达成他的目的。”

罗多夫蛊惑爱玛,在农业展览会上向她公然调情,在此,爱玛对莱昂隐忍的巨大情感移转到了罗多夫这支危险火苗上。罗多夫巧妙压低的爱情誓言和表白与颁奖会上公牛、种子、奖章、粪池的大声讲辞同声并列,整个氛围滑稽又荒谬,而空气中躁动着动物似的被压抑的、急不可耐的欲火。

爱玛被逗引得意识模糊,一会儿似与梦里的子爵共舞,一会儿又觉得莱昂飘然而至,凝神,罗多夫的头在她身边喷着粗重而炽热的鼻息。仿佛欲望轻轻撩起飘动的丝绸,吹遍她的灵魂,幽渺的云雾卷着她与风旋舞,旋舞……她感觉心脏狂跳,血液里千军万马在肉体奔流……爱玛在小森林里失身了!

她有了一个情人!她感觉痛快淋漓,毫无慌乱,甚至欣喜莫名!就像顷刻间两度复春,“她曾经失去希望的风月的欢愉、行乐的销魂,终于弄到手了。她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境界,一个充满恋情、痴迷、梦幻的世界;她的周围海阔天空,一片蔚蓝,感情的极峰在她心间烁烁生辉,日常生活则沉到了这些山峰之间遥远、低洼、阴暗的地方。”

爱玛微睁醺眼,沉入罗多夫深幽的眼眸,仿佛云朵要在水里映出自己的丽影,求他把自己整个拿去,要求他再次呼唤自己的名字,再一次亲吻她和爱她,他们交换着彼此灼热的呼吸……

有了第一次欢情,后来的偷情似乎就顺理成章了。每逢包法利先生一早出门,爱玛就悄悄动身,穿过堤岸和田地,有时跌跌撞撞,小靴陷入泥地,拔不出来,风也撩弄,她的绸巾在头上,呼呼作响,像鼓胀的蓓蕾和旗帜!她跑得气喘吁吁,脸颊飞红,如春临罗多夫门前,身上缀满叶汁与花香……

可是罗多夫并不以为然!爱玛的真诚和狂热,对他是一种新鲜体验,但一旦确信爱玛已深堕情网,罗多夫就冷漠撤退了,这可是他的界限,逢场作戏,当然要能进能退、收放自如嘛。半年后,爱玛被稀里糊涂抛弃。多么荒唐而短命的追捕与引诱,像种牛跟随它汩汩分泌的腺体,无疾而终。

对罗多夫而言,“这里没有像齿轮一样地被牵连在一起——被自爱所驱动。这里不存在什么人类联系,这里有的是贬值了的联系仪式和为了得到性满足而建构的爱的幻觉。崇高化不是一种内在的转化,它只是为了要克服存在于女人身上的那种羞怯的传统影响罢了。我们不再拥有关系,我们有的仅仅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孤立——爱玛对此毫无知觉。 ”

4

福楼拜多少隐秘地带出了他对这段匆促情爱的看法,因对心灵珍视,饱含怨责与同情:“那些情话罗多夫听过多少遍,已经不新鲜了。罗多夫觉得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服一同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单调的热情,从方式到语言都千篇一律。罗多夫虽然是情场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同的内心。因为他听过卖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就不相信爱玛的真诚了;他想,夸张的语言掩盖着贫乏的感情,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如空洞的比喻,常常难以表达心灵里丰富的情感,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观念、痛苦,人类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艺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我们想敲出悦耳的声音,感动星宿,却办不到。”从这里,我们可看出,爱玛与罗多夫的截然不同,爱玛是信仰灵肉合一的爱情信徒,而罗多夫,是自以为是的公牛般的性徒。

罗多夫不信任语言。这里道出了语言表达之交流情感的乏力,存在一言难尽的误解与局限。我想,是否一个人疑问语言有多深,他对人类的不信任就有多疑?

那边厢,爱玛正爱得如火如荼,“一想到情人,就欲火炎炎,春心荡漾,罗多夫身材壮实,英俊潇洒,他审时度势,那样富于经验;情欲宣泄,又那样如痴如狂!”爱玛穿金戴银,细心修饰,用玫瑰花渲染爱情,就像一个高等妓女等候她的王公驾临。

当爱玛提出带着女儿与罗多夫私奔时,他却担心麻烦与开销,临阵永远逃脱了!留下一封蘸水代替眼泪的虚情假意的道别信。

良辰美景,感动一时,罗多夫有意失踪,爱玛的爱再次被迫戛然而止,痛不欲生,一场病危后,麻木若石化,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激动万分之后,像天体撞击,能量散尽,进入了宇宙的寂寂状态。

爱玛像开在十九世纪隆隆而行的车轮下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儿,它的鲜润生命正被无情碾压。

5

可是,命运不会让这颗为爱而生的星星就此黯淡和沉寂。分别三年,再一次,当初与爱玛暗生情愫的实习生莱昂归来,旧情复炽,“女性生活不可言传的美妙,莱昂有生以来头一次玩味。他从没见过这种雅致的语言、这种考究的服装、这种睡鸽似的姿态。他钦佩她的灵魂的高深和裙子的花边。她是所有小说、剧本、诗集中的情人、女主角、泛指的'她'。”而爱玛呢?当莱昂胆怯地擅抖着手去抚摸她时,爱玛觉得,这比罗多夫大胆搂抱她危险得多,爱玛隐隐感到害怕。因为“莱昂举止大方,天真单纯,令人心醉,”这让爱玛更心生爱意和怜惜之意,像一只老母鸡要护住它生的蛋不被偷走。这里,我们看出,关于灵魂的爱情对爱玛是至上的,高于肉体的躁动。

爱玛不是没有迟疑,她去教堂祷告,想依托于圣母、雕像、陵墓等庄重之物,来守持住岌岌可危的贞操。到底,半推半就,她还是跟莱昂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在大街狂驰,横冲直撞,漫无目的,没有归属,像极了两人狂乱得不知所措的心。

他们每周幽会一次,爱玛热情似火,无拘无束地尽情缱倦,而莱昂以充分热情回以惊奇和感激。爱玛审慎地、专注地享受着这种爱情和欢愉,施以千娇百媚,唯恐那浓烈、细密、甜美的感觉不翼而飞。

罗多夫扬长而去,掐灭了爱玛精神支柱的理想主义,她像被抽走根的堕落天使。由于害怕再次失去,她把罗多夫对她的伤害化成了对命运的诅咒和仇恨,糅合所有爱的能量全部倾泻而出,操纵并摧毁着与莱昂这场失而复得的爱情。这么有爆发力的爱恨预示着危险和毁灭,一场摇曳不定的风花雪月危在旦夕。

对莱昂,她经验老到,像风月场的老手,公然向肉体之爱发出挑衅和邀请,主动出击,带着席卷一切的侵略和诱惑。“爱玛越来越追求人生享受,变得易怒、嘴馋、纵欲,”莱昂几乎不敢相认,震惊不已,直觉而起要反抗。

显然,由罗多夫制造的撕裂、破碎、不安全感,让爱玛措手不及,被迫接受,却又难以承受和不平,她转而把这颗危险的球抛给了无辜的莱昂。她以为,这一次,她获得了主体地位,必将赢得爱情俯首称臣。其实错了,失却尊重、不公平的爱只换来弱小者的委屈求全,那暂时制伏了的怨忿是日后隐患的滔滔长江水……

“她渐渐成了过去所谓的那种'失足女人',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而和一个她不尊重的男人发生关系。这种堕落建立在一种不对等,即她希冀爱情、渴望从爱情中获得的东西与爱情之令人绝望的肉体表达间的不对等之上。”

爱玛无止境追求欢乐,想要挽留,反而与莱昂的情恋质变,倒使欢乐枯竭了。一切归于平淡和苍白,双方都了悟,一种不可名状之物正横压过来,无情地拆散彼此。顾及将来可能的辉煌事业,莱昂觉得分开为妙。

6

另一边,爱玛奢华的挥霍捅出了一个大窟窿,布商勒乐追上门来逼债。

这个可爱的傻女子,她以为所有的物件必须镀上一层金光,才足以抵配自己和她辉煌的爱情,倾其所有,并借贷来布置她虚妄的梦之爱巢,爱玛错误地以物质来经营和续存她至上的爱情。而实际上,爱情和生活,勿需过多金钱和物件来装点,有时,反而让人心迷乱,不达实质。而这种不切实际耽溺于幻想,流于生活的轻浮,是对生命不负责任的消耗。

布商勒乐趁机诱惑她的虚荣和贪欲,直至走上不归之路,最终,滚雪球的债务滚滚而来,将她与丈夫压垮,找旧情人罗多夫借钱无望,加上与莱昂的情爱已逝,被逼以性换取债务的羞辱,一直在绯色幻梦之中的爱玛突然遭遇生活狰狞的面目——世态炎凉,人情比纸薄,爱玛错愕得仿佛与世界初次见面,遭到重创,后吞服砒霜而亡,激情以可怕的方式由天堂坠入地狱。

福楼拜用高超技巧,将爱玛临死的场景描绘得像一首情欲与道德纠结矛盾的挽歌,欲舍还留,语言简洁、凝炼而精准,不忍卒读,又不忍舍弃:

“神甫站起来拿十字架;于是艾玛如饥似渴地伸长了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的圣体上,用尽了临终的力气,吻了她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吻。接着,他就念起'愿主慈悲'、'请主赦罪'的经来,用右手大拇指沾沾圣油,开始行涂油礼:先用圣油涂她的眼睛,免得她贪恋人世的浮华虚荣;再涂她的鼻孔,免得她留连温暖的香风和缠绵的情味;三涂她的嘴唇,免得她开口说谎,得意得叫苦,淫荡得发出靡靡之音;四涂她的双手,免得她挑软拣硬;最后涂她的脚掌,免得她幽会时跑得快,现在却走不动了。”

这里透出浓重的忏悔意味,尘世浮华的情爱贪恋至此一笔勾销,似乎爱玛可死而瞑目了。但是,这并非爱玛宁静走向死亡天堂的幸福结局,因为她听见有人在窗外歌唱:

“天气热得小姑娘,做梦也在想情郎。 ”

仿佛一记重锤,爱玛如梦初醒,惊得目瞪口呆,头发散乱,像疯女人挺身而起。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歌者面容恐怖,眼里淌着恶臭的脓水,是个瞎子乞丐——爱玛从莱昂处回家时曾见过他。

“瞎子!”爱玛突然惊呼。

她大笑起来,是一种疯狂而绝望的狞笑,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永恒的黑暗正朝她急步碾压,威胁着手无寸铁的她。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

  

爱玛抽搐一阵,横在床褥上,断气了。就这样,爱玛以令世人难堪和难忘的姿势,一头扎进去了地狱。这首歌多像爱玛短促一生的写照和结语,仿佛瞎子的眼睛比爱玛的秋波明亮,仿佛爱玛追求的爱情与理想是一种耻辱印记,这世界多么异质,而容不得它们啊!多么绝妙残酷的讽刺,多么重击的粉碎,多么激烈的羞辱和嘲弄,多么惨痛的领悟啊!

7

最后出场的是爱玛最悲惨的丈夫包法利先生。他太宠爱爱玛,使她上升成了自己信仰的一部分。爱玛服毒自杀后,包法利也形同死去,被债追讨,家徒四壁,一向省俭、迟钝、木讷的他,提出一个罗曼蒂克的入殓要求:“他希望爱玛入棺时,身穿她的结婚礼服,头戴花冠,发披两肩,要用三副棺材嵌套,一个橡木,一个桃花心木,一个用铅,并要一大块绿天鹅绒轻柔将她覆盖。”木棺中美丽的爱玛,我们多情薄命的爱玛,在她最轻视的丈夫那里,在不死里,获得了婚前完好的童贞身份。

“他不要与人谈话。他咬牙切齿,恨透了那个混蛋上帝,向天空投去诅咒的一瞥,可是连一片树叶也不见摇动一下,”大地以静默回应他。

后来,当他惊恐地发现罗多夫和莱昂写给爱妻的情书时,他的信仰轰然倒塌,加上爱玛带来的破产,令他万念俱灰,最后追随爱玛而去。

临死前,包法利曾遇见给他戴绿帽子的罗多夫,先是悲愤填膺,目光火辣,罗多夫脸红了,打着寒噤,包法利续而神色疲倦而悲伤,痛苦而有气无力地喃喃:“我不怨恨你,不再怨恨你……”想来爱已将他浩劫和掏空,他已不再有力气去怨和恨,随后并说出了他这蹩足的一生中,唯一一句伟大的话:“都是命运的错。”

可是,真的仅仅是命运的错吗?那命运又是谁呢?当爱的命运令双双死无葬身之地时,谁,又来吊唁?

而死亡,总是“咯噔”一下,总触目惊心着生,似乎,暂时借上帝之眼,超越凡尘,人世间的一切纷争、愤怨、嫉妒、仇恨等绷紧的弦,在它面前都得重新洗牌和列序,纳入天地间它们各自应有的位置。

                                             

2017,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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