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的光
世界上的知识是相通的,这话对也不对,至少以我的亲身经历来说,有些东西还是相通的,也许有点我脑子灵活、能够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的缘故。
我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当然,世家是个往好里说的词。实际爷孙三辈单传,穷不到哪去,也富不到哪去,世家是沾不上点边的。能称得上世家的,不说钟鸣鼎食,至少也得有个几处宅院吧。我家是沾不上便的,这说的是一种传承的关系。
我对中医那些望闻问切的功夫不能说毫无兴趣,至少是兴趣不高,但我对一样东西颇有兴趣,那就是人身上的骨头。我从四五岁开始学老祖宗的那套东西。每天除了上学,还要背那些生涩难懂的医书,背是要背的,不背要被打板子,但记不记得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脑子记不住,手心就要挨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望闻问切、草药药方我是没记住,却学了套推拿正骨的手法。对摸起来坚硬的骨头,有种特别的兴趣。我总是在想,那些被皮肤血肉包裹着的东西,到底长着什么样子。不少东西我到现在还能念叨几句。
《肘后备急方》说了牵引正复关节脱位;《备急千金要方》说了下颌复位手法;《理伤续断方》说了揣、摸、拔伸正骨手法和肩、髋关节脱位复位手法;《世医得效方》说了颈椎、肩、肘、髋、膝、踝关节脱位正复与固定方法;《医宗金鉴》说了摸、接、端、提、按、摩、推、拿8种手法……
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学了门手艺,上学没能让我出人头地,但我的家传手艺至少让我有了活下去的法子。
出于不吐不快的想法,我觉得得跟大伙讲讲我熟悉的骨头。人有206块骨,这算是个老知识了,不值一提。要说这206块骨头到底有哪些,年头久了,或许已经说不全,但随便掰扯掰扯还是可以的。
头盖骨骨头、下颚骨、上颚骨、鼻骨、锤骨、砧骨、肩胛骨、锁骨、胸骨、肋骨、胸部椎骨、腰部椎骨、肱骨、尺骨、指骨、尾椎骨、骶骨、股骨、膑骨、胫骨、腓骨、脚腕骨、脚跟骨、脚面骨、脚趾骨……
嚯,能记得的还不少。
高中毕业后,我就出去混了。说起来,我做过不少事情,但由于年少时的经历,我对与骨头有关的活计很上心。刚一毕业,我在家闲了两个月。后来一方面受不了家里人唠叨,也受不了左邻右坊以热情掩饰的虚伪问候,还有方面是觉得自己也实在闲出个鸟来了,心里也慌,毕竟快二十的人,啥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一眼望过去,人生的后几十年似乎注定一片灰暗了。但就算再怎么昏暗,得过也要且过啊。
我的第一份工作与我的兴趣算得上对口,与我上了十多年的学堂没什么关系,但与我读过的医书算有些牵扯。我在一家按摩店当按摩师,算服务业。我跟家里学的是正骨手法,但本质是相通的。所以在这个行业我学得挺快,像什么拇指推揉法、掌根推揉法、虎口推揉法、指按法、提捏法,我学起来得心应手。
实际上按摩虽讲究这些手法,但本质上按摩是门怎么让客户舒服的学问,力道、手法、方向,都要因人而变。
我也是头一次获得一种满足感,不是因为听了那些男男女女在我的一番操作下压抑着的呻吟,主要是我时常摸到那些坚硬的骨头,透过一层肌肤和血肉,它们摸起来那么有质感,我似乎能感觉到它们那旺盛的生命力,我一直觉得,骨头也是有生命的,越是年纪大的人,骨头便越不中用。摸得多了,心里更加难耐,我迫切想知道,那些支撑着人身体的骨头,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骨头,那些我小时候一遍又一遍从医书上读到过的骨头,她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这自然不是相见就见的。
不过我有别的办法,从事按摩业十三个月后,我从集市上买了只兔子,回家剥了皮,将骨头仔细拆了下来。当然,这不是件简单的事,饶是我自认对骨头很理解,这个活也干了一下午,而且骨头上的肉也去得不干净,沾着血丝与肉末。
但我至少见到了活生生的骨头,菜市场也有猪大骨卖,但那些骨头不新鲜,呈现出灰暗的白,但新剥皮的兔骨是种晶莹剔透的白。兴许这不过心理作用,因为里面夹带了亲自动手的欣喜。
但这还远远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人是受着好奇心驱使的,这点在我身上尤其明显。尤其一样东西你能触摸到、感受到,但却不能亲眼看到时,这种感觉尤其揪心,特别在见到兔子骨头后。
所以,我的第一份工作干了十四个月后,我辞职了,这十四个月里,我成了这家按摩店最好的师父,尽管我年纪最小。店主贺举德想挽留我,还给我涨了底薪,提层也往上升了些,但我还是毅然决然离开了。
那时心灵鸡汤正大行其道,什么人生在于选择云云,至少我当时觉得,我做了一个正确选择,我因此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与蒙昧的芸芸众生不同,我能把控自己的命运。人嘛,总会有个时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只是时间会慢慢告诉你,你也不过是浪潮中的一滴水,荒漠中的一粒沙。
我的第二份工作,与我自小学的东西还是有点关系,其实这算是必然的,我因学习医书而迷恋上骨头,因迷恋骨头而去寻找工作,一切的一切,总归有个源头。我的第二份工作不算多么光鲜,非但不光鲜,甚至还在违法边缘试探,我在一家黑诊所工作。实际上算不上黑诊所,因为它里面是不看病的,是整容的。当然,要是丑是一种病,那它也算得上诊所。我不知道整容医院有没有算是正规的,反正我在的这家多半不是,因为要是正规的,我也进不去。
一开始进医院,我也懵懵懂懂,不过我倒是记得我进来的目的。所以,在我自己的争取下,我由医院里打杂的,变成了手术台边上打杂的。
整容院里的手术,无外削骨垫鼻、吸脂隆胸。我对别的都没什么兴趣,只有削骨还觉得有点意思。所以我一有空就跟在削骨手术的主刀医生马医生后面,混个脸熟。小医院小医院,正儿八经的医生也没几个,马医生除了削骨,别的也都做。医院里还有个主刀医生,是个胖胖女人,姓刘,我们都叫他刘姐。除了这两位,别的我也看得出来,都是像我这样的。马国忠马医生喜好喝几口,我咬牙请他喝了两次酒,喝茅台,后来他做手术,都把我带在身边。
由于我毕竟不是站着主要位置的,所以时常看不到正面情况。但长久以往,倒也了解了削骨的流程。
手术一般要全麻进行,一个大活人,躺在手术台上就像具死尸。具体手术流程都有专业名字,我是不大搞得清的,那些专业的名词我也叫不出,但我知道削骨具体要做什么。首先当然是要切口,在脸上划开个口子,切开后,就要剥离,显露出下颌骨,然后沿着削掉的骨头位置标出线,叫截骨线,这里面有套学问,怎么搞好看,怎么搞安全,要专业的人才明白。之后才开始磨骨,这个过程我熟悉,用心也最多,要先用裂钻或瓜形磨头沿截骨线磨出骨槽,再用摆锯将下颌角截除,用磨头将截骨创基打磨平滑。最后一个流程自然是缝合止血。
我觉得最精华的自然是磨骨了,那些骨头会发出一种轻盈的声音,它们有种乐于牺牲的精神,用自己的离去换取主人的美丽。
我毕竟不是专业出生,有些时候,缺了那一纸证书,是不能站在正中央的。所以,我的视线看到的多是切开的皮肤、涌出的鲜血以及淡红的肌肉。偶尔才会从那抹红间看到一点白,好似天上月光般,夺人心魄。只是那流转的光华转瞬即逝。
有些东西只要看了一眼,就很难忘记了。
我注定是没那个本事站到台前正位的,所以只能偶尔看见那抹流溢出来的白光,越看越觉得心底挠人,但我却没有别的办法。
这也成了我辞职的原因,因为这份工作还不能最大程度的满足我。但在整容院这七个月时间,我倒是攒下了一笔丰厚的家私。不错的,这种医院就像个水蛭,专门吸血的,也像个貔貅,只进不出,连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都能赚个不少。
离开医院,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毕竟我看到了真正的骨头,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只是偶然瞥见那流转的光华,但这离我的梦想更近一步了。
我一直在想,我需要从事什么行业,才能在足以糊口的同时,聊以满足一下我的兴趣。当然,最好是那种不需要什么证书,也不需要多高深的学问的,不然凭我的脑子,应该是搞不来的。
所以,后来我去了一家殡仪馆,做专门守着焚化炉的活。我承认,这是份更不体面的工作,但我不在乎,因为这让我有不少操作的余地。我觉得啊,骨头有四种光,莹白的光,像小孩牙齿;奶白的光,肿胀的乳房;黄白的光,像烟圈熏过的手指;灰白的光,像掉落一地的头发。这就对应着人生的四个阶段。人的追求也有四种境界,见不着的迫切、初次见的引诱、见完整的冲动、为何见的开悟。我在整容院不过是第二阶段,我觉得我还能继续往前走,我的前方一直有种光在吸引着我,指引着我。
有人会问我,黄业文,你都喜欢啥,我嘿嘿笑着不语,我的喜好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了,现在该说说我的收藏品了。不少好东西都是我从殡仪馆搞来的,反正终究要化成灰,少点什么,别人也不会在意。我最得意的藏品,是凑齐了一套完整的人体骨头,每一块骨头,都来自不同的人。这些骨头的光各不相同,年纪大的显得暗灰,年纪小的莹莹的白。
我还喜欢那些有残缺美的东西,这块骨头折断了,看断裂位置,参差不齐,多漂亮,多有自然气息啊。当然,这骨头不是自然形成的,是个出了车祸的男人的。
骨头受不同撞击,断裂的样子也是不一样的,看,这个断骨,就是被铁棍打的,是个女人的胫骨,不像车祸那位,断裂得迅捷,被铁棍打,是缓慢而柔和的,所以这个断口也显得平缓。听说啊,这个女人是在半夜被人打断腿,而后被勒死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