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客
有一段时间，因为要照顾老人，我经常开车往返于州城到老家县城的一段国道，路程长约七十公里，以我的驾驶技术需要一个半小时。
虽然是一条极普通的国道，但路上行人却不少，整个过程下来总是热热闹闹。
国道两侧村庄密集，村口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出村外，搭在大路上，那情景特像上国画课，在树干上画出分枝，交叉错落，长短不一 。
紧挨国道的还有几处葡萄园，赶上收获季节， 园农们会在路边支个摊位，将新鲜的葡萄盛在笸箩里售卖，匆匆掠过时，感觉那笸箩里像是盛满了紫色的珍珠。
还有晾晒玉米的。
虽说城管明令禁止路边摊晒，也有交通事故警示，但执拗的村里人总不信邪，仍然将各种粮食作物晒在路边。那一片片摊开的玉米粒，黄澄澄的，煞是好看。
这也许是内敛的庄稼人显示富庶与喜悦的方式吧。
最孤寂的，恐怕是路边东张西望等车的散客了。他们一般都是附近的村民，走亲访友，没有多少路程，不愿跑去车站排队候车，就在村口等，准能等来合适的班车捎他们一程。
但是搭车也有不便，不像在车站，准时准点，有时他们会等很久，等班车上有空位子，等司机愿意为这点小外快踩住脚下的刹车。
每次我经过他们身边，看他们期待的神情，再想想自己空荡荡的后排座位，就禁不住想捎他们一程。此时，我也总会联想起多年以前，我和老公抱着孩子，拎着大包小包辛苦赶车的滋味。毕竟是过来人，知道那份焦急与辛劳。
当我把这个想法和家里人一说，顿时遭到强烈反对，他们说，现在路上不安全，没人会无缘无故乘坐陌生人的车，再说，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一点善举，举手之劳。再说，打发一下无聊的旅途时光，平添一位同行伙伴不好吗？法治社会，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自从动了这个念头，我就开始留意路边的等车人。
有一天下午，离开县城时，天色尚早， 我又想到了后排空置的座位。
出了小区南门，直接拐上国道，恰巧，路边就有一对母子，左顾右盼，一看就是等车人。
我将车子缓缓靠边，摇下车窗。这才看清是一位年轻的妈妈，漂漂亮亮，乌黑的小波浪卷发垂到米黄色的方格风衣上，紧挨妈妈站着的小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对我的靠近露出好奇的目光。
我一阵欣喜，大声问：“美女去哪里？我带你！”
年轻妈妈一愣，手指前方目的地。
我感觉她异样的目光像探照灯般，从远到近、从上到下，把我露出车窗的上半身扫视一番。
然后，警惕地问：“多少钱？”
我笑了，“不要钱！”，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哦，不要钱啊，不坐不坐！”我注意到，她握紧孩子的手用力往怀里拉了一下。
无语，我失望地踩动了油门。
继续前行，驶出县城，道路开阔起来，两车道拓宽为四车道，路边的杨树已经开始飘洒落叶了，落叶被风吹到道路中央，飘飘摇摇，落下又起来。
很快，远远望去又有一个身影站在路边 ，好像还有大件行李。
“有行李，更应该帮助。”我心想。
走近些，看清楚了，是一位男性长者，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黑脸膛，亮眼睛，戴着一副灰色线手套，一身藏青色衣裤，干干净净，像是特意为此次出门换上的。他身边地上，一个齐腰高的大编织袋，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品。“大爷去哪里？我捎你！”
老人仔细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认真地说：“丫头啊，你快走吧，听说现在公家逮你们这些黑车哪，罚得厉害着呢！”“快走吧，俺可不坐！”
大爷冲我摆着手，示意我离开。
我笑着说：“大爷，我不是黑车，是顺路，也不要钱，我可以带你！”
大爷看上去很失望，认为我对他的善意提醒不够重视，再次摆摆手，一副要结束对话的样子，“我去刘集儿，不顺路！”
唉，他那样子，就差用手推动我的车轮、赶我走了。
我知趣地走开，再说，去刘集确实也不顺路，尽管不知道他是真去刘集，还是托词。
心里顿时疙疙瘩瘩的。
在我准备打消念头、扬长而去时，发现前方还有一个身影。
这是最后一次尝试，我心想。
靠边，依旧热情地招揽。
这是个小伙子，二十出头，运动装，双肩包，旅游鞋，轻松的出门标配。
“喂，去哪里？我带你！”
小伙子一脸高兴，“好！谢谢！去高铁东站！”他一边说着，“腾”地打开车门，灵敏地弓腰上车。
一阵莫名的欣喜！我对着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说道：“坐好，咱们走！”
路旁高高的杨树迅速向后退去，车内轻音乐响起。小伙子高声问：“阿姨，多少钱？”
我说：“不要钱，我是顺路！空车跑着也是跑着！”他很意外，“哈，那就太谢谢啦！您可真是好心！”
一个小时的路途，足以从天南聊到海北。
他说是他是孟庄的，我突然想起我在孟庄还有一个同学，和他描述一下同学的外貌，居然真是他的乡邻！
霎时，车内两人之间的戒备消失很多。
小伙子说，他是做IT的，在中关村打工。虽是辛苦些，但收入还算满意，他打算挣上几年钱，然后自己开公司， 等一切安顿下来，就把父母接过去。
说着说着，他慨叹道：“IT这一行业也是青春饭，需要不断的学习，它的“现金奶牛”机能正在消退，向云服务转型是它必须要走的路......”
我静静地听着，其实并没有听懂，能听懂的，只是一个在外打拼的游子流露出的点点忧伤和压力。
我也聊了很多，无非就是一个中年人对生活的感悟，对琐碎事物的纠结。
我更像是自言自语，虽然能感觉到他也在认真倾听。
东站高高的地标建筑就在眼前了。
在滚动着字幕的检票口，我将车子停稳，说了声，“再见！”
“再见阿姨！”他下了车，回头冲我甜甜地一笑，举起手使劲在空中摇了摇，“谢谢您的热心！谢谢！”
我突然很激动，挥挥手，大声说：“谢谢你的信任！谢谢......” 一时间，喉咙竟然哽住了。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闸机口尽头，我也再次驶入往来不息的车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