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〡岁月留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谎”
01
韩莉莉痛哭起来可真丑!劣质的睫毛膏印在下眼脸,像数不清的蜈蚣腿卧在那儿,纸巾糊出两团黑,显得眼角愈发向下耷拉,与刚刚滑过一行泪的嘴角排成平行的弧线,难看得让人心烦意乱。
哭有什么用呢?老板已经找不到了,拖欠三个月的薪水彻底没戏,法院来人封了公司的门。韩莉莉,我过去四年的同事兼对桌,一个失业的大龄姑娘,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回老家,没准还能嫁个小镇好男人,而我,才是更值得哭的那个人。
真是一句话不想说!我没资格安慰谁,转身进了电梯。怀里的小纸箱,装了我在广告公司两年的全部家当——两个笔记本、一摞文件夹、订书机、计算器、工作证,还有一盆仙人掌,老婆非让我摆在工位上,仙人掌可以防辐射。
写字楼门厅里的两个保安头正碰头说话,其中一个帽子歪了,看过来的眼神也是斜的,却没理会我。他先前总是主动微笑,迎上来打招呼说“先生你好”。我猜他一定看出来了,抱着纸箱的我即将从这栋写字楼里滚蛋,从此没有任何资格对他的工作态度评头论足。
老天爷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失意,下起雨来。
一出写字楼的大门,我就在路边找到一个垃圾箱,纸箱放到地上,拿起每张纸撕成碎片,再一把把扔进不锈钢垃圾箱的黑洞大口里。我撕得那样细致,所有的东西都撕碎,时间才到下午三点。
一年前,GPT刚推出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老婆说,AI创作永远无法取代人类的细腻。她被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安慰到了,继续当我是顶梁柱,勇敢地成为孕妈妈。
一年后,就发现我花三天三夜画出来的设计稿形同废纸。因为AI一秒钟就能生成四副不一样的画,随便挑选,不满意再换。不得不承认,AI一秒搞成的比我这个技术工磨三天弄的只好不差。
听说,现在已经能生成视频了,以后,我再也不必嫌弃甲方不懂我的设计,甲方不需要懂,他只要会说话,AI就能懂他;而我,再懂也没用,事实上,我从此不止失业,而且不知道下一份工作目标是啥。
回家后,要如何对老婆承认这个可怕的现状?她正在休产假,为了那个爱哭的小青蛙蓬头垢面、日夜颠倒。
我仰头,四方方的灰蒙蒙中,我想看出空气和天空的分界在哪里,雨丝又细又密地打在脸上,一点也不疼,我的眼睛却有点难受。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或者说,能去哪儿……事实上,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每天都在投简历,月薪要求从两万五降到四千,还是没有人通知我去面试。
溜溜达达漫无目的地走,快到淮海路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当我在低谷中一筹莫展的时候,就是这通来电拯救了我。
02
“老同桌,我到上海了,咱俩见个面吧。”电话里的声音有几分沙哑,显得疲惫,明明是个陌生的声音,却透着一股熟人气息。
我问他是谁,他呵呵笑起来,让我猜。
我猜了几次,都不对。不过,即使他是骗子我也不介意聊上两句。打算先问问他是怎样筛出我来做诈骗对象的,就在这时,对方报出了名字——胡明生。
胡明生?这名字一出现,脑海中就浮出一张唇红齿白、眉如墨画的一张脸。这个十八年未见面的老同桌,可是初中时代最受班里女生欢迎的班草一枚,女生给他起外号曰“宝哥哥”,说他长得像八七版《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不过,胡明生不似宝哥哥那般多情,他害羞得很,动不动在女生的戏弄之下,涨红了脸,睫毛低垂。女生戏弄他也就罢了,还有几个男生也跑来笑话他娘娘腔,胡明生低着头抿着嘴,呆在座位上,不说话,我就看不过去。
我长得早,虽然现在不过中等个,但当年比班里大多数人都高,是班主任指定的体育委员。我粗声大气地让几个男生赶紧闭嘴,他们不再瞎起哄。胡明生对我谢了又谢,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还记得他小提琴拉得不错,作文写得也好,不过后来没了交集,他在初三上学期,就随妈妈移民去了加拿大。
真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他是如何找到我电话的。
胡明生报出一个小酒馆的名字,说就在淮海路附近。我打开手机地图,距离不到一公里,地点显示在弯弯叉叉的小巷中,显然,步行是最佳方案。
我顺着手机里步行导航的提示,七拐八弯,似乎走了好长一段路,转得头晕脑胀,不知东西南北,可地图显示的位置还在几十米之外,却怎么也转不到头。
到后来,落下的雨点变成豆粒大小,我终于在渐暗的暮色里,看到那家小酒馆。木牌匾上写着“岁月留声小酒馆”。
两个红纸灯笼悬在招牌下,被雨淋得褪了色。我觉得自己也一样褪了色,浑身半湿,灰头土脸。微信里还有不到一千块。虽然胡明生在电话里说要请我喝酒,但我暗下决心,假使消费不超三百块的话,还是要抢着付账的。
木门掉了漆,看不出原来颜色。门很沉,没有门把,我推了一下,没动。
再推,伴随“吱呀”一声响,木门很是艰难地慢慢打开。门框是拱形的,最高处也不过一米七,有点矮,可足下的门槛却超过三十公分。我下意识地低头、抬腿,一脚迈进小酒馆,眼前一片昏黄,仿似落进另个世界。
03
门虽矮,酒馆的空间却挑高足足四五米。
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弥漫于整个空间,慢腾腾的乡村民谣似有若无地飘荡。复古的壁灯、竹编的吊灯、墙上的孔灯,交织出深浅不一黄色调的光,丝丝缕缕漫射在高而窄的长长廊道中,仿佛通往一个充满怀旧气氛的温柔梦乡。
我的左手一侧是上下两层整齐分布的隔间,垂着竹帘,自半卷的竹帘下部和竹条缝隙,能窥见矮几、蒲团和隐约人影。生意很好,一层的隔间里都有人。
走廊的另一侧是质感粗糙的红砖墙,大小不一的木制相框中,有山水、建筑还有年轻的脸庞,都是黑白的照片,如同上个世纪或者更久一点的世界。
走廊尽头,两个身着白布衫的小伙子在吧台和酒架之间忙碌,一个正端着满的托盘走向二楼,另一个在换唱片,抬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指着一个单间说,您的朋友在三号。
小隔间里有矮几、花架、榻榻米,胡明生变了样子,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他。
温柔的灯光里,他的皮肤依然有如上好的瓷器,少年般的白腻,不见毛孔,岁月仿佛只予他阳光,却未加诸风霜。他的眼白泛出一点孩子般的浅蓝,看到我撩开帘子,他一下子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泪光闪烁,嘴唇都在哆嗦,向我伸开手背,是西方的见面礼节。
我被胡明生的激动感染,打心底里升出感慨。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过,过往那些青涩年代转瞬蒙了尘。少年时,谁不以为自己有无限可能呢?可成人的世界远比我能想到的更残忍,劈头盖脸对我锤了又锤,锤得人喘不上气!
我也伸开臂膀,拥抱他。
他很瘦,身上冰凉,手背擦过我后脖颈时,让我想起北方冰雪。几年前到北方出差,恰好赶上一场大雪,天地间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雪沫子被风卷进我的衣领时,一点冰凉慢慢渗开,洇进皮肤,直抵皮下三寸。
胡明生拎着矮几边椭圆形的青瓷小酒坛,给我倒了满满一碗酒,“这是我喝过的酒中,口感最好的,你尝尝。”
他殷切地看我,等待我的评价。都不让我吃一口菜的吗?竹编矮几上四盘都是凉菜——风干牛肉、柠檬凤爪、香辣豆干、黄瓜猪耳,摆在青瓷骨碟中,份量不大很是诱人。
我端起碗。垂下的麻绳吊灯打出一圈椭圆暖光,瓷碗里的酒荡漾着金黄色的光泽,带着粘稠的质感,散发出似花似果的甜香。
胡明生的脸被椭圆的光圈分成上下两半,鼻子往上是暗的,我忽然发现,他的黑眼珠比常人大,在黯淡的光线里认真看我,显得有点呆。
我抿了一口酒,不由也呆了。
太好喝了!这一小口,甘甜裹着辛辣,醇厚夹杂清爽,从口中如丝如缕地滑入喉头后,口腔里依旧停留着无穷滋味,是米酒还是果酒?这样可口,回味时,才又发现清冽的口感掩盖了酒的浓烈,因为胃里一团温热。
我顾不上说话,一口饮尽。说是碗,其实不过比茶盏大一些,也不算多,我咂咂嘴,意犹未尽,豪气顿生。
04
接下来,不必谁劝,我自个儿演绎了一把斗酒十千,简直顾不上吃菜。
“国外失业的人多吗?”我问。
“多啊!”
“也是被AI挤掉了工作岗位吗?”
“失业,还发现自己被AI比得更加愚蠢,蠢得都不想活了。”
哈!我忍不住笑,爱因斯坦说过么,只有两样东西是无限的,就是宇宙和人类的愚蠢。
一杯接一杯的酒进到肚子里,真是让人陶醉的感受啊!血液流速在加快,湿冷的身体开始发热,大脑转速却慢下来,周身懒洋洋的,像浸在温水里,那些对失业的焦虑、对未来的担忧、失意、悲苦都躲得远远的,手和脚轻飘飘,仿似陷进棉花堆里,舒适、肆意。
胡明生始终抿着嘴微笑,拎着酒坛,不停为我斟酒,同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好似十分满意于他的推荐被我喜欢。
“这个酒馆只提供四种凉菜,味道都不错,你也尝尝?”他又拿公筷为我布菜,殷勤得仿佛他是酒馆老板,而我是点评嘉宾似的。
嗯,风干牛肉有嚼劲,很香;柠檬凤爪皮脆肉嫩,酸辣爽口;香辣豆干微甜,咸辣适中;黄瓜猪耳最对我胃口,喜欢恰到好处的蒜香和小米辣。
这一刻味蕾的满足,让我感到世间美好,友谊可贵。胡明生在我眼里也益发英俊,面如冠玉,眉清目朗,唇红齿白,如同一个玉人!
“这个酒馆的酒可以用故事换,一个故事一坛酒,不过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追问,“故事说给谁听?”
“老板是个很好的倾听对象。他是个网络作家,就在吧台后面的隔间办公。遇到好故事,就隐去姓名当成写作素材。”
我一拍大腿,叫了声好,“真是浪漫的营销!”
我从广告人的角度来看呢,觉得这个策划有噱头,有意蕴,不由追问,“效果一定不错吧?哪个人说起当年不是感慨万分呢,‘想当年,金戈铁马’,这感慨一发,哪里是一坛两坛酒能打发的?这酒度数又不高,一个人喝下三五坛也容易。”
胡明生点头,表示同意。给我倒酒、夹菜,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人,初中时候不爱说话的性子没咋改啊,长成大男人了,还腼腆。
“其实,我今天想再和你说说初中时暗恋的事。”他声音有点小。
“哦”,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可不嘛,初中时代的暗恋当然要和初中的哥们讲,究竟谁啊?咱们班的还是……”
“都不是。是彭老师。她一站到讲台上,我就心跳加速,她和我说话,我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其实,那些英语课文我本来都背得滚瓜烂熟,但一看到她的眼睛,就完了,一切全忘了。”
原来是英语老师!我心知肚明地“哈”了一声,拍拍他肩膀,“那时候,估计两个班的男生都在暗恋彭老师,半点不稀奇!”
他的衣服有点硌手,又硬又凉,估计是国外某种特殊布料。我搓搓手,捂在脸上,刚好缓解了双颊的发烧。
05
估计当时班里的每个男生都对英语老师心怀慕艾。
刚从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彭老师,那样摩登美丽!一年四季多穿裙子。夏日露出雪白的长脖子和纤细的小腿,遮住的胸脯是鼓的,腰肢是细的,冬天黑色大衣里是火红色的皮裙长靴,斜扣一顶贝雷帽……
那种风情是青涩的小丫头完全无法比拟的。对于荷尔蒙勃发的我们来说,青春期的暗夜或黎明,谁没幻想过她呢?
但胡明生的幻想看起来与我们的很是不同,他的讲述太细致,围绕着彭老师课上开心时的口头禅,带过的每条丝巾,秋天站在树下仰头看长空,写板书的时候左手会翘起兰花指扶住黑板……那些关于彭老师一举一动的时刻在他如同呓语的声音里,被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一点点呈现于我的眼前,也许,还呈现于他自己的眼前。
他的眼睛看向我,又穿透我,不止穿透我,还穿过墙壁,穿过岁月,看向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地方。
他还在不停地说,“英语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的英语书写很标准,她还夸过我的皮肤好;后来,她还送给我一盘英文歌的,里面一首歌,是《say you say me》……”
他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越来越模糊,我十分困倦,肘撑在矮几上,脸搁在手背上,在他不停歇的声音里我好像打了个盹,又或者只是闭上眼睛一瞬假寐,直到身子一晃,才一个激灵重新清醒过来。
已经说到老师带过的耳环和项链,真不知道那些细节是他真的记得,还是在想象中进行了加工,隔了十几年,竟然连一根束发飘带的花色都说得一清二楚,天呐!
我一个人喝光五坛酒,吃掉四盘凉菜,感觉马上要醉倒,眼皮直打架,即将粘到一起。迷迷糊糊中,忽而感到一阵凉风。
却是胡明生中断讲述,凑到我面前,向我提出请求,“带我去看看英语老师吧。”
我缓缓抬头,没能明白他的话。
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我知道彭老师住在哪里,你陪我一起再看看她吧。”
我点点头,又意识到现在只怕很晚了,来到酒馆时天色黄昏,又过去许久,我拿出手机想看时间,眼睛却无法聚焦,只能语声含糊地提醒,“只怕老师睡了。”
“还早呢,”他说。
我在胡明生的搀扶下,走出酒馆,双眼迷蒙,脚底下如同踩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哪里还记得结账的事?
天彻底黑下来,雨停了,无数颗星挂在夜空闪闪烁烁,城市里竟也能这么好的星空!我靠在胡明生冰冷的肩头,仰着头呵呵笑出声来,身后两盏红灯笼光线黯淡,半点看不清酒馆招牌上的字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了,似乎是我在他的指挥下,打上一辆网约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初中学校附近的小区,上了电梯,敲开某一户的门,见到了一位中年妇女?或者没有,那个脸色憔悴的女人,难道是英语老师?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
06
一线阳光在我的眼皮上跳跃,我从梦中醒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自从宝宝出生,我就被挤出主卧,在侧卧的电脑桌边搭了个简易折叠床。妻子说我是家里主要劳动力,得保证睡眠,宝宝白天睡觉晚上闹,怕吵到我。
熟悉的窗帘低垂,我想起昨晚的那场酒,不由心虚。摸出手机,想给胡明生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断片,怎么回的家,如何上的楼,当然,更想问的,是我们究竟有没有打扰彭老师,他和老师说了什么。
但,莫非我喝多了,不小心删除了通讯记录?我又翻了一遍手机, 通话记录里的最后记录,是昨天下午四点二十我妈打来的电话。她说在老家的村里买到了真正的草鸡蛋,想送来城里,再看看她的大孙子。
我当时正满心悲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妈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却从我记事起,就无比笃定地告诉我,只要好好读书,就能到城里过上好日子,我呢,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了,但,好日子在哪里呢?
胡明生的来电在我的手机里不翼而飞,我开始翻微信聊天,找通讯录,都没有……究竟昨晚有没有去打扰彭老师了呢?太尬了!
我拍拍脑袋,并没能在脑壳中挤出更多记忆。
昨天的衣服搭在转椅扶手上,身上的睡衣是谁给我换的呢?老婆吗?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心里发虚。通常这个时间,老婆都在搂着儿子睡觉。
刚打开门,我赫然发现,老婆正端坐在沙发上,竖起眉毛瞪着我,眼睛仿佛在冒火。这栋租来的旧房子只有卧室朝阳,门一关,客厅便暗下来,她也不开灯,吓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你见到送我的人吗?”
“怎么回来的?你还好意思问。从路口那儿就看见你了,淋得半湿,我买水果回来,喊你,你像没听到一样,从路口喊到小区里,你就自顾自地走,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我当然不信,那么晚了,哪里还有卖水果的?问她,“我回来时都几点了,满天星星都出来了,你还出门买水果?”
“说梦话呢,哪有星星?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一直下雨,这才刚见了晴”,老婆眼睛瞪得更圆,从鼻孔哼了一声,“你下班回来,一头扎到床上就开始打呼噜。儿子哭得震天响也吵不醒你,来!你说说,昨天到底干啥去了,困成这样?”
老婆讲的每个字我都听明白了,但半点听不懂。只能当她是独自带宝宝,日夜颠倒,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许因为我喝多了,没理会她,正赌气呢。
我才不要跟她争执,赶紧倒杯温水,双手端给她,赶紧烧水,洗漱、煎蛋、煮面条。
老婆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好女人,一杯水,一颗蛋,一碗面条,让她的神色和缓下来,虽然还有点拿乔不理我。
我默默思忖,从岁月留声小酒馆出来后,记忆就跳跃而模糊——满天星斗、两盏红灯笼、中年女人似乎只是一帧一帧不能连续的画面,似是而非,也许再去到小酒馆,我就能想起来一切。
结束早饭,我迅速收拾碗筷,刷干净,然后擦擦手,拥抱了老婆,亲亲熟睡中的儿子,准备出门“上班”。
从衣橱中拿衬衣时,我的手顿住了,胡明生会不会给我留了名片?
07
我三步并两步,去找昨天的衣服。没有名片,只有一张折着的纸片。白纸,铅笔字,笔迹很浅且写得潦草。
我拉开窗帘,迎着光线,努力辨认几分钟,才认出这是个勾兑酒的配方,分别写着果酒和米酒的酿造配方,还有用这两种酒混合伏特加,再兑进果汁的比例。看起来操作并不困难,这是胡明生给我的吗?
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怎么也没想起来这张酒方子是如何到我口袋中的。
出门,乘地铁,淮海路站下车,我打开手机地图,点搜索,我呆住了。
岁月留声小酒馆为什么从地图上消失了呢?我换了两个地图软件,偌大的城市,有岁月留声录音棚,岁月留声发烧音响,却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小酒馆。
走出地下通道,阳光洒在我的肩头,行色匆匆的人,川流不息的车,树上的叶子反射着点点金光,我拐进巷中,一条又一条地找过去,在地图上标记走过的每条巷子,直到太阳落山,我终于看见一扇木门。
没有牌匾,不见灯笼,被一道铁栏杆挡着,依稀看出是废弃多年的仓库,长草的坡屋顶、看不出颜色的红砖墙、灰扑扑的厚木门,仿佛它的存在要追溯到一两个世纪前。米仓?布仓?谁知道呢。铁栏杆上锈迹斑斑,拿手一碰,就扑簌簌掉下来两三块铁锈。锁眼都锈住了,也不知多久没人来过。地上砖缝里的草长到人的小腿高。
红通通的夕阳沉下去了,被巷里人家的屋顶挡住,我只能看见一抹流霞。放学的孩子轻快地跑过,下班的大人摇着自行车的铃铛骑过,这样蛛网一样的巷子,似乎只宜步行或骑车。
一辆三轮车挂着修鞋的牌子经过我面前,推车的老先生满脸皱纹,腰躬成九十度,他走得很慢,经过我时,扭头又看了我第二眼。
我的一副凄惶相搭着这破栏杆看起来是有点特别。我咧嘴,尽量露出友好笑容,冲他点头,问,“您就住这片吗,大爷?”
他立刻停住脚步,仿佛一直在巴望着我开口,“是啊,这片我熟得很。”
“这仓库?”
“这?”老先生一根指头指着我身后,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最早是个米仓,建国后,给百货站当过仓库,百货站搬走后,这里又空了。”
说到这里,他顿住,明显还有话没说。
我心领神会地递上一支烟,老先生凑近半尺,清清嗓,压低声音,“这里,吊死过人。百货站的女售货员,跟人在仓库里搞破鞋,被几个小孩子看见,传了出去,就没脸活了。”
那时候的人脸皮这样薄的吗?我回头看看仓库,又问,“这附近,还有这样的仓库吗?”
老头摇头,“就这一个。”
写在最后
直到天黑,我也没找回头一天的记忆。小酒馆没找到,胡明生也没出现。
但,我生出一个新的想法。
三个月之后,我的岁月留声小酒馆开业了,旧仓库架空成上下两层,十八个隔间分别挂上竹帘,红砖墙挂的是过去的旧照片。只提供四盘凉菜,酒只一种,装在坛子里。焦虑的人越多,我的酒馆生意就越好,越来越好。
我还申请了一个公众号,将客人们换酒喝的故事整理成文,配图发布。这个名曰“岁月留声”的公众号莫名爆火,找我谈合作的电话从早响到晚。
我终于有底气对老婆讲起失业时的无助,老婆心疼地抱了抱我,说现在不是更好?怀抱温暖,却让我想起胡明生那个冰冷的拥抱;
妈妈每次拎一篮鸡蛋来看她的宝贝孙子,我总会记起手机中失踪的通话记录。
胡明生,真的来找过我!他给我写的酒方子就是证明,我把这张纸装进牛皮信封,收信人写上我的名字,寄信人写胡明生。
可这事说给谁听,他们都不信。初中的老班长隔三岔五带人来讲故事,他是媒体人,交游广阔,就是他告诉我,英语老师所托非人,也是他说,胡明生在博士毕业后进入某人工智能研究实验室,于两年前在实验室自杀,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警察排除他杀,因为实验室里没有其他人进入。但华人圈里各种怀疑都有。甚至有人怀疑是机器人操控了他的情绪,硬盘中显示在他自杀前,有大量人机对话被删除。”
我把自己的经历及老班长说的这段话都写进故事,发布在公众号上,评论中很多人都说我做了个春秋大梦,当然,更多人以为我是胡诌八扯。
但,就在这个上午,我接到一个来电。确认我的名字后,那端的女声幽幽说道,“我是彭老师,看到岁月留声上的文章,想和你说一声,一年前,你和胡明生的确在很晚的时候,敲开过我家的门,让我的生活出现转机,他当时……”